二、《水滸傳》

《水滸傳》是敘宋江等的事情，也不自羅貫中起始；因為宋江是實有其人的，為盜亦是事實，關(guān)于他的事情，從南宋以來就成社會上的傳說。宋元間有高如，李嵩等，即以水滸故事作小說；宋遺民龔圣與又作《宋江三十六人贊》；又《宣和遺事》上也有講“宋江擒方臘有功，封節(jié)度使”等說話，可見這種故事，早巳傳播于人口，或早有種種簡略的書本，也未可知。到后來，羅貫中薈萃諸說或小本《水滸》故事，而取舍之，便成了大部的《水滸傳》。但原本之《水滸傳》，現(xiàn)在已不可得，所通行的《水滸傳》有兩類：一類是七十回的；一類是多于七十回的。多于七十回的一類是先敘洪太尉誤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漸聚梁山泊，打家劫舍，后受招安，用以破遼，平田虎，王慶，擒方臘，立大功。終為朝廷疑忌，宋江服毒而死，終成神明。其中招安之說，乃是宋末到元初的思想，因為當(dāng)時社會擾亂，官兵壓制平民，民之和平者忍受之，不和平者便分離而為盜。盜一面與官兵抗，官兵不勝，一面則擄掠人民，民間自然亦時受其騷擾；但一到外寇進來，官兵又不能抵抗的時候，人民因為仇視外族，便想用較勝于官兵的盜來抵抗，所以盜又為當(dāng)時所稱道了。至于宋江服毒的一層，乃為明初加入，明太祖統(tǒng)一天下之后，疑忌功臣，橫行殺戮，善終的很不多，人民為對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見，就加上宋江服毒成神之事去。--這也就是事實上缺陷者，小說使他團圓的老例。

《水滸傳》有許多人以為是施耐庵做的。

因為多于七十回的《水滸傳》就有繁的和簡的兩類，其中一類繁本的作者，題著施耐庵。然而這施耐庵恐怕倒是后來演為繁本者的托名，其實生在羅貫中之后。后人看見繁本題耐庵作，以為簡本倒是節(jié)本，便將耐庵看作更古的人，就排在貫中以前去了。到清初，金圣嘆又說《水滸傳》到“招安”為止是好的，以后便很壞；又自稱得著古本，定“招安”為止是耐庵作，以后為羅貫中所續(xù)，加以痛罵。于是他把“招安”以后都刪了去，只存下前七十回--這便是現(xiàn)在的通行本。他大概并沒有什么古本，而只是憑了自己的意見刪去的，古本云云，無非是一種“托古”的手段罷了。但文章之前后有些參差，卻確如圣嘆所說，然而我在前邊說過：《水滸傳》是集合許多口傳，或小本《水滸》故事而成的，所以當(dāng)然有不能一律論處。況且描寫事業(yè)成功以后的文章，要比描寫正做強盜時難些，一大部書，結(jié)末不振，是多有的事，也不能就此便斷定是羅貫中所續(xù)作。至于金圣嘆為什么要刪“招安”以后的文章呢？這大概也就是受了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底影響。胡適之先生說：  “圣嘆生于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xiàn)忠，李自成一般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強盜是不應(yīng)該提倡的，是應(yīng)該口誅筆伐的?！边@話很是。就是圣嘆以為用強盜來平外寇，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不愿聽宋江立功的謠言。

但到明亡之后，外族勢力全盛了，幾個遺民抱亡國之痛，便把流寇之痛苦忘卻，又與強盜表起同情來。如明遺民陳忱，就托名雁宕山樵作了一部《后水滸傳》。他說：宋江死了以后，余下的同志，尚為宋御金，后無功，李俊率眾浮海到暹羅做了國王。--這就是因為國家為外族所據(jù)，轉(zhuǎn)而與強盜又表同情的意思?？墒堑胶髞硎逻^情遷，連種族之感都又忘掉了，于是道光年間就有俞萬春作《結(jié)水滸傳》，說山寇宋江等，一個個皆為官兵所殺。

他的文章，是漂亮的，描寫也不壞，但思想實在煞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