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二章(1)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自男人們接續(xù)著八年前的工程,去修最后一段靈隱渠后,村里就徹底地安靜下來。白天,村街上竟沒有一個吸煙的人,到了飯時,飯場上的女人孩娃,也零零星星,寥若晨星,仿佛男人們都去充了軍役,使村里驟然冷清下來,連雞、豬、麻雀都無精打采了。有時你從村街上一連走越幾條胡同,也難碰到一人,偶爾有條狗臥在門口的樹蔭下面,你走上前去,它抬頭懶懶地看你一眼,便又躺下伸著長舌睡了。村子里有一股寂寥發(fā)霉的枯氣,把人氣沖淡得僅剩了燒飯時候的一縷炊煙。到了夜里,剛剛吃過夜飯,各家便都閂了大門。既是天熱納涼,也都悶在自家院落里邊。倘若不是杜柏偶或夾著他的藥書在村里走動,委實(shí)村里就沒了一個能扛動一袋糧食的人了。

每次村里有大的行動,留守的就是杜柏。司馬藍(lán)說,藤她舅,你還留在村里,杜柏就不用在賣人皮時到城里挨餓受凍了。司馬藍(lán)說,藤她舅,你不用去修渠。杜柏就留在了村里。每天翻他的藥書,研究他的中藥方子了。這次,司馬藍(lán)沒有說藤她舅,他說,親家,你去不去工地上?杜柏說村里不能不留一個男人呀。杜柏就又留下了。一次藍(lán)姓一家女人磨面,毛驢一驚,把上扇磨盤拉出了軸眼,往常有兩個男人用肩一扛,磨盤就可以復(fù)原,可這次五個婦人還扛不動上扇磨盤,便把杜柏叫去了。杜柏啥也沒說,又把毛驢一套,讓毛驢朝著磨盤錯開的相反方向一拉,那磨就復(fù)了原位,又可以轉(zhuǎn)著磨面了。

其實(shí)杜柏是村里的另外一種力量哩。

許多時候,杜柏說的話就是外面人世實(shí)行的政策呢。關(guān)于政策的話,這些日子杜柏說的最多的就是一句:“鎮(zhèn)上又催咱們村成立一個村委會哩。”有人問他,村委會是啥,他便解釋說村委會就是有村長,還得有個副村長,再有兩個委員啥兒的,有啥兒事情商量著辦。

杜柏這么說了幾天,就從各家收了一車糧菜,趕著一趟驢車往耙耬深處,車上裝的青菜、粉條、綠豆芽和幾袋玉蜀黍堆成一架小山,從早上直搖到日落時分,到了耙耬深處的伏牛峰,就看見青山腰上掛著紅褐褐的一條兒,像一根血腸盤在山脈上。就在那一線紅色上,三姓村人兩個一對,三個一伙,每隔二十米懸著一撥兒,有人用刨,有人用锨朝外撂著碎碴土,以為也就是日常的刨刨挖挖,及至到了渠上,杜柏當(dāng)?shù)囊幌麓袅?,所有的男人,都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單穿一個褲衩,渾身上下沾滿了紅色的礓土碎石,連牙齒也是了泥土色。他看見司馬虎和司馬鹿共同分了一段活兒,司馬鹿穿一個被面大花褲頭,司馬虎卻連個褲頭也不穿,赤身裸體持一把頭一彎一直。每一次直起,他的那個東西就在兩腿間猛地一甩,像永遠(yuǎn)也扔不出手的一把錘子。每一次彎下,都要“啊唷”一下。隨著那聲“啊唷”,似乎遠(yuǎn)近幾里的山地,都被頭震得抖動了。而下真正松了的土渣,也不過半锨左右。山脈上老遠(yuǎn)汩汩蕩動著一股黏稠的土腥氣息,加上聲、锨聲和把石渣撂在草叢、荊條間的嘩啦滾動,似乎一個山脈都動了起來。杜柏把驢車停在渠頭,就近的村人圍了過來,長長短短,問一些家里的景況。他一個一個答著,就看見圍上來的六、七個人中,每一個手上都纏了布條,汗血從布里浸出來,成了黑紫的顏色。有人渴了,把車上的生青菜往嘴里塞。有人抓一把豆芽如牛吃草料一樣嚼,說日他娘哩,這不是人干的活喲,我寧愿活到三十歲得喉癥死了,也不愿干這活兒。然后看著頭頂火燙的日頭,眉毛就被曬卷在一起了。這當(dāng)兒他兒子杜流從工地那頭走過來,說爹,我要累死在這山上呢,每人每天最多能睡半個覺,你給藤她爹說說讓我回村歇幾天。杜柏就立在車旁盯著兒子問:“你說啥?”杜流答:“我想回村歇幾天?!倍虐乩洳欢猴w起一腳,踢在了兒子的胯骨上,把兒子踢坐在了一蓬野草里,罵道:“你個不爭氣的東西!”

圍上來的村人全都愣了。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看見杜柏打自己的孩娃呢,且是剛婚不久算了大人的孩娃兒。

杜流在那一蓬野草中,莫名地看著父親,淚水哐嘰一下涌出來。他說我不過是說說嘛,我就真的回了呀,我能不知道活著和出力哪個重要呀,我能不往長遠(yuǎn)著想呀。

杜流就從父親身邊走掉干活了。

別的村人也都又去干活了。

司馬藍(lán)沿著破開的山地渠線走過來,泥紅色的水渠,兩米寬,米半深,正好深到他的脖子下,頭在渠面上露著,就像在半空游走的一塊黑石頭。他每到一段都要說些啥,有時還要拿起頭刨幾下,或用鐵锨把修成的渠壁鏟一鏟。到杜柏的糧菜車前時,杜柏首先看見他人嘭地一下疲瘦了,像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可脖子蛇疤的紅色褪淡了,顯出的淺黃和正常膚色差不多。杜柏說:“你的疤痕好了呢?!彼抉R藍(lán)說:“杜流在哭哩,想家了,下次讓他回家運(yùn)糧運(yùn)菜,和藤見一面?!倍虐卣f:“不是想家哩,是聽說鎮(zhèn)上又催村里成立村委會,再選一個兩個村干部,給我說他想當(dāng)副村長,我就一腳踢了他?!?

司馬藍(lán)就如誰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肩,微微一怔,看了杜柏一會兒,問:“又催了?”說:“催了哩?!彼抉R藍(lán)說:“是該選一個副村長,有事了也有個人跑跑腿?!倍虐卣f:“我想也是,渠修通了,人長壽了,日子正常了,你和四十合在一塊好好過幾年。大事你一錘定音。小事就讓別人干?!?

有一團(tuán)樹蔭移過來。把驢車趕到樹蔭下,將驢卸下吃著草,他們就在車旁竊竊私私地說起來。

司馬藍(lán)說:“不行就讓杜流當(dāng)個副村長?!?

杜柏說:“那哪能行,他是你女婿,不能讓村人在背后說啥兒?!?

司馬藍(lán)說:“再不行咱也讓村人們選,選了誰是他娘的誰。”

杜柏說:“我給鎮(zhèn)上說說拖到渠修通了再添村干部。那當(dāng)兒,水流到村里了,你提名,認(rèn)村人們選,你提誰的名村人就會選誰哩。”

司馬藍(lán)說:“終歸是自家的孩娃兒?!?

杜柏說:“真選怕他也不一定能選上。”

司馬藍(lán)想了一會,從草地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真的選不上,我們也算是對得起孩娃了。

從工地上回來,杜柏就倍加地關(guān)心村人。他每天如尋診一樣,夾著他的藥書,從這一家到那一家,又從那一家到了下一家。每到一家他都先問守房的女主人有什么困難沒,村長不在了,有難處就給我說一聲。然后他問家里的人身體都好吧,有啥病我給開個處方,最后他就說:“哎……鎮(zhèn)上老催我們成立個村委會??磥聿谎a(bǔ)一兩個村干部還真是不行呢。到時候選副村長時你可得投票啊?!?

女主人說:“我是女人喲,投票能算嗎?”

他說:“女人也是人,十八歲以上的投票都算哩?!?

女主人說:“杜柏哥,我選誰?”

他說:“你家侄兒杜流這一茬人都長成模樣了,你選誰都成哩。”

女主人就說:“那我就投侄兒杜流一票吧?!?

杜柏就把處方開好了,交代說病不大,一藥即愈,然后又往下一家走去了。幾天工夫,杜柏就把各家各戶走了一個遍,各家的女主人都說,識字和不識字就是不一樣,村里的男人有誰和杜柏一樣心細(xì)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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