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開會記工分,所以鐘聲已過,村人就陸續(xù)到了一片。會場是在掛鐘的老榆樹下。在榆樹的一杈偏枝上,掛了一盞馬燈。馬燈下有一塊捶衣青石,隊長就蹲在青石上。他臉色鐵青,雙眼青果子似的凸爆著眼珠,把兩只胳膊擱在膝蓋上,一手握著拳頭,一手捏著“炮筒子”吸,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煙頭上不斷燒起劃燃火柴似的亮火。都知道,隊長開會要發(fā)火時,總是這副架勢。遇到了這種架勢,開會的人就遠遠躲著隊長,誰也不和他言語,找塊石頭、找個角落坐下聽他咒罵。
除了大姐,我們一家都來開會了。
想問個究竟,我和爹都坐在馬燈下,總覺得是我家哪兒得罪了隊長,于是,爹很小心地上前說:“他叔,你剛回?我讓連科他娘回家給你燒飯了。”
隊長把炮筒煙從嘴里拔出來,冷冷說:“我剛從公社回來,連科的高中不能讀了,被干部的娃子擠掉啦!”
爹呆著。
我也呆著,像正走窄路時,迎面撞到了墻壁上。
這時候,人們大都到了會場,一堆一堆,散成了幾片,約有近百號人馬,男男女女的勞力,還有到處竄動的娃兒,把老榆樹下折騰得十分熱鬧。跑動的孩娃,馬隊般在人縫中跳著,踢起的灰塵和男人們吐出的旱煙,在會場上空繞來繞去。人群里,不斷有拍蚊子的巴掌聲。要來開會的,差不多都來了。隊長吸完了筒子煙,把煙頭狠狠往鞋底上一擰,呼地從捶衣石上站起來,旋著脖子看了看村人們,就大聲罵了一句——
“我操他八輩子!”
人們都屏著氣息,大人們把各自跑動的娃兒攬進懷里。會場上十分安靜。
會議開始了。
“兩件事,說完散會。”隊長站在石頭上,扯著嗓門道:“這兩天誰長眼誰就能看見,我為那一畝半田跑破了鞋底——奶奶,官司打到大隊,又打到公社。給大家說:我們瑤溝村輸了!那地斷給了一隊!”到這,隊長頓了一下,轉了半邊身子:“輸了……我說輸了活該!誰讓我們十八隊出不了人物哩?不要說縣長、公社書記,連他媽一個大隊黨支部委員也沒有。奶奶的×,都解放二十多年了,連個黨員也沒出。怪誰?怪瑤溝村的社員沒能耐。人家一隊呢?大隊里有大隊干部,公社里有公社干部,縣上有縣干部,連洛陽地區(qū)也有一隊的人,你們說:我們的官司能贏嗎?我說贏了才出他媽的鬼……真操他八輩子,那地我們不要了,讓他們一隊種著吃死吧!可我們不要那一畝半地了,卻不能不要一個高中生——這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都聽著:我們瑤溝村解放二十六年,今年出了一個高中生——連科考上縣第四高中,學校也錄取啦,可他奶奶的,有個公社干部的娃子,比連科少考47分,卻把連科擠掉了。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要地可以,可不能不要一個識文撰字的人。沒有識文撰字的人,再過一百年我們瑤溝也不會冒出一個人物頭!大家說是不是……我說是。眼下我們瑤溝是太受欺負啦……明兒天,連科,還有他爹和我一起去鄉(xiāng)公所講理去,憑啥不答應我們瑤溝去個娃子到四中念書……”
散會了。
村人們離開會場時,破例沒有拍屁股打灰的聲音,也沒有交頭的嘁喳,一個一個相跟著,默默地離開了會場,好像都十分心沉。
我們一家走在最后。隊長也走在最后。我忽然感到,特別地對不住隊長,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不該做的事。
爹和隊長并著肩,走得很慢。我遲疑了一下,朝前趕了幾步。
“三叔……真不能念高中,就算啦……”
隊長猛地車轉身,把一樣東西摔在我臉上。
“說你娘的屁話!回家去吧,不關你的事?!?
我低著頭,看見從我臉上落下的是一根炮筒子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