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雄辯力,也毫無天真風趣;況且,后來為麻木不仁的人大肆贊賞的那種天真,確否天真也無不值得懷疑。未來的蘭布爾本堂神甫講話吃力,有時每吐個字都費難。他還不了解同義和同音異義詞游戲的竅門,不了解一種隨順語言節(jié)奏、并依樣畫瓢的思想所繞的彎子。他長期感到苦惱的是自己笨口拙腮,令人發(fā)笑,表達不出內(nèi)心所感?,F(xiàn)在他不再逃避,倒還能應付下來。一句話講完而無反應,他也不再躲閃令人難堪的沉默,反而還要追尋那句話。這種意志從此不屈不撓;每次挫折,只能拉緊一度它的彈簧。他完全聽從上帝的安排,直截了當,講出要講的話。不久,連最粗魯?shù)娜硕己翢o戒心地聆聽,不能不口服心服了,實難想象自己會上這樣一個人的當;無論他帶你去何處,你也能覺出他在同你一道上升。嚴酷的真理,由久思而得的一句話表達出來,別看現(xiàn)在猛然當胸擊中你,卻早已擊傷了他。人們深深體會到,那真理宛似箭鏃,是他從自己心上拔出來的。噯!在教師看來,這些事跡無足掛齒,毫無非凡之處。這些全是普普通通的事情;而這個人,別人非聽他不可,僅此而已……水壺在火爐上顫動與鳴叫,懶洋洋的狗把鼻子插在腿里正睡覺,戶外大風吹得門折頁吱扭作響,黑烏鴉在荒原上空拼命呼喚……他們側(cè)目觀察他,尷尬地回答問話,表示歉意,又為無知或習俗辯解幾句,等他一住口,別人也都噤聲了。
“您到底跟此地的善良人講了些什么?”莫努-斯格雷神甫問道?!艾F(xiàn)在,你們完全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當我提到您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正視我?!?
的確,他一直避免直接向多尼桑神父提出要求回答是或否的問題……為什么?……當然出于謹慎,但也礙于一種隱秘的擔心……怕什么呢?在這顆已經(jīng)慌亂的心中,圣寵的結(jié)果具有兇猛暴烈的特點,令老神甫大為詫異。在那個圣誕之夜,康帕涅本堂神甫曾多么大膽地談了看法;只要想起那場談話,他總有某種難堪之感。因而自那以后,一直不愿意再舊話重提。再說,他的副手不是始終這么樸實,這么馴順,始終這么恭恭敬敬,無可指責嗎?……跟他接近的同事,誰也沒有覺察出他身上的變化,對他依然是一副略帶藐視的寬容態(tài)度,稱贊他的熱忱與虔誠。拉里厄本堂神甫是圣緒爾比斯神學院培育出來的,這位善良的老人充當他的懺悔師,每星期四聽他懺悔,也沒有表露絲毫不安的情緒。最后這一點,本來應當使莫努-斯格雷神甫放心,卻反而令他失望到了難受的程度。
當然,他不止一次相信,以旁敲側(cè)擊的妙法重新確立了自己搖搖欲墜的威信。于是,他建議,暗示,命令,而未便明言的愿望就是聽到點異議。哪怕自己必須聽從副手的高明見解也好,至少會打破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呀!然而無奈,多尼桑神父唯唯諾諾,這一計謀也就不攻自破了。老神甫無論說什么,對方立即唯命是從。他以無情的洞察力輪番考驗可憐神父的耐心與羞怯,譬如有一天,又臨時讓他做久已減免的主日訓誡,但是這都枉費心機。就在那天,可憐的神父毫無怨言,急忙歸攏幾頁寫有他那農(nóng)民式大字的紙,登上講壇,講解主日經(jīng);在活受罪的二十分鐘里,他面無血色,兩眼低垂,說話吞吞吐吐,嗑嗑巴巴,逐漸稍有生氣,拼到最后,終于講出幾分可憐的事情物理……現(xiàn)在每個星期天,他都重登講壇;當他住口的時候,竊竊私語聲從一排排椅子傳開,那是聽眾受了一陣極大束縛之后,放松時所發(fā)出的無可比擬的深深嘆息……
“有點起色,”回來后本堂神甫說道,“不過還太空泛……太模糊……”
“唉!”助理司鐸應道,他象要哭的孩子似地噘了噘嘴。
在午餐桌上,他的雙手還微微顫抖。
這期間,莫努-斯格雷神甫又做了一個更為重大的決定:為他副手敞開了主持懺悔的大門。且說這一年,奧布爾丹本堂神甫聽了主母會兩位修士的勸告,決定退省??墒遣磺桑渲幸晃恍奘炕剂酥馗忻?,不得不在受難周的頭一天回瓦朗謝納去了。于是,那位本堂神甫求康帕涅的同事把多尼桑神父借給他使用。
“他年輕,吃苦耐勞,正好應急……”
德尼薩納神父曾跟康帕涅本堂神甫長談過,介紹了他的學生多尼桑;老本堂神甫聽從他的意見,一直不大派副手主持懺悔儀式。奧布爾丹本堂神甫由于不了解情況,也由于情有可原的誤會,把自己的一部分事務交給未來的蘭布爾本堂神甫,使他從星期四至星期六,即復活節(jié)前一天,始終沒有離開懺悔室。奧布爾丹鄉(xiāng)位于礦區(qū)的邊緣,地域廣闊,然而退省活動取得了巨大成功。復活節(jié)這天,這些神父身穿白色漂亮的新法衣,在祭壇上就座,看見圣餐桌前跪了數(shù)不清的人,自然心猿意馬,不再盯著沉默的年輕助理司鐸了。在黑暗和沉寂中,這位助理司鐸第一次獻身給罪人,他的老師,而且,罪人再也不會活著放開他了。由這種具有決定意義的晤面而產(chǎn)生的惶恐不安,或者無比甘美,多尼桑神父一直沒有向任何人傾吐……不過,復活節(jié)的當天晚上,莫努-斯格雷神甫又見到他時,對他心不在焉的沉思樣子十分驚奇,立即用異常生硬的口氣詢問,聽了可憐神父的簡單回答,還是不大放心。
不過,好久之后,多尼桑神父隨口講的一句話,倒象一束奇異的光,照亮了他生活的這段隱晦時期?!拔夷贻p那時候,”他向格羅澤利埃先生承認,“并不懂得惡:我完全是通過罪人的口學會了解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