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代表科學主義,并用之于思想文化史研究而發(fā)生巨大影響的,當首推胡適的實驗主義哲學。
現(xiàn)代新儒家對胡適引進并大力宣傳的實用主義所起的思想啟蒙作用,大都傾向于作肯定性評價,認為這是新文化運動中最重要,最有生氣的哲學派別。錢穆指出:“胡氏自述其實驗主義者之態(tài)度,亦即新文化運動背后之哲學的根據(jù)也。自嚴復開始介紹西洋思想以來,能為有主張的介紹,與國人以切實的影響者,唯胡氏之實驗主義而已”。[29]馮友蘭則從哲學史研究的角度,對胡適的歷史性功績表以嘉許,認為胡適本其實驗主義主張而作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對于當時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掃除障礙,開辟道路的作用”。必須指出,新儒家對胡適實驗主義的肯定是有一定限度的。對于把這樣一種所謂的“科學方法”運用于思想史研究而取得的“成績”,新儒家則不敢恭維。
二十年代初年,史學界曾刮起了一陣“疑古”風,胡適是這股風氣的推波助瀾者,他把實驗主義簡約化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方法。對此“實證”方法,馮友蘭作了一分為二的分析,認為它的“長處是,對于文字的考證、訓詁比較詳細;短處是,對于文字所表示的義理的了解、體會比較膚淺”。[30]錢穆也有同感,并進而指出其根本性缺陷:“胡博士平常教人,每喜說拿證據(jù)來,但在思想本身范圍之內(nèi),有些處只能就思想論思想。證據(jù)只能使用在思想之外皮,不能觸及思想之內(nèi)心?!盵31]這實際上反映了新儒家與胡適治史方法的分歧,說到底,也就是“宋學”與“漢學”的區(qū)別。
五四時期,一些新文化運動的提倡者認為,古文是“死的文字”,死的文字表達不了活的思想;歷史典籍只是沒有生命的木乃伊,解剖它的目的,是為了“捉妖”、“打鬼”(胡適語)。這樣一種冷峻的歷史觀念,是現(xiàn)代新儒家引以為憂的。一代儒學宗師牟宗三痛切地指出:
自五四以來,治史專家,多詳于細事之考證,而不必能通觀大體,得歷史文化之真相。吾華族歷史,演變至今,非無因者。若終茫昧不覺,交引日下,則民族生命,文化生命,勢必斷絕,而盲爽發(fā)狂,靡有底止。是故貫通民族生命,文化生命,以指導華族更生所必由之途徑,乃為當今之急務。[32]
這就是說,在牟宗三看來,胡適派微觀史學的治學方法,不僅不能得“歷史文化之真相”,且有斷送民族文化生命的危險,他因此著《歷史哲學》一書,以為對五四以來主流史學觀念和史學方法的一個反拔。
應該說,新儒家并不否認考據(jù)、訓詁等方法對研究歷史的重要性,但在他們的哲學理念里,歷史文化是“一大生命”,研究歷史的目的,應在闡釋義理,“積極的求出國家民族永久生命之泉源,為全部歷史所由推動之精神所寄,并由此培養(yǎng)人民的歷史情感和文化關懷?!盵33]無獨有偶,西方漢學家對中國文化的研究也多持考古玩賞的心理,缺少應有的敬意和同情的理解,對中華智慧進行歪曲介紹,這是新儒家不能容忍的。1958年,牟宗三、唐君毅、張君勱、徐復觀四人聯(lián)名發(fā)表了足以代表當代新儒家根本精神方向的一個綱領性文件,即《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大聲疾呼:“我們并未死亡”,中國文化不是“死的化石”,而是“活的生命之存在”。他們把歷史文化與自然之物區(qū)別開來,認為歷史文化是一代代學者以其生命心血貫注而成的,其間有血、有汗、有淚、有笑,是“一客觀的精神生命之表現(xiàn)”,因此,不能以研究外在自然物的理智態(tài)度(即“旁觀者”態(tài)度),去看待人類的歷史文化,而應經(jīng)由我們自己的“生命心靈”,透過歷史文化典籍之表層,同情歷史文化中內(nèi)涵的精神生命,從而保持歷史文化生命之延續(xù)不斷。[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