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衡陽路的一條老弄堂里,有一幢三層樓的法式老屋,里面住著宋家二兄弟和沈媽媽。老屋的一樓和二樓已經(jīng)被裝修過,很是體面,連幾個法蘭西長窗外的小探臺都重新鑲了月牙形的鐵藝。只是三樓仍是破敗不堪的,好像一個雍容的婦人,從華麗的轎車里走出來,一抬頭,天上偏偏落下一根爛稻草那樣尷尬。
宋家老爺在老上海那些年月里做的是絲綢生意。他和宋太太過世后,這老屋就傳給了兩個兒子。沈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幫宋太太梳頭的,后來解放了,進了合作社當了繡花工。但是宋太太總是念著她的好,宋家二兄弟就順著母親的心意,等沈媽媽退休了,把老屋二樓的一間客房讓給她住著養(yǎng)老。
沈媽媽知道宋家二兄弟自從父母過世后就再也沒說過話。從她房里的法蘭西長窗望出去,那棵老梧桐樹還在,她想起宋家的小弟曾背著哥哥走到樹下,讓大哥坐著,看自己和弄堂里的小孩子玩。宋家大哥出過一次車禍,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是腿卻跛了。他是極其機敏的,如果弟弟跟別的孩子打起來了,他就會撿起樹邊的石頭朝那孩子擲過去。沈媽媽幫宋太太梳頭時經(jīng)常會看到這一幕。宋太太一邊笑一邊又低下頭去用袖子拭淚,嘆息著:“唉,沈小姐,我真放心不下我的大兒子。要是我和宋先生走了,他的日子也不知道會怎樣?!蹦莻€時候,沈媽媽就會好言好語地勸慰宋太太:“放心好了,你看他們兄弟兩個這么要好。”
宋家兄弟是為了分老屋這件事傷了和氣。宋家弟媳經(jīng)常跟街坊鄰居抱怨:“嫁到宋家真沒意思,生兒子時吃了多少苦,到頭來一樓、二樓都給了大哥。他單身要這么多房間干什么?”聽了她抱怨的那些人,明里都順著她的話頭替她喊委屈,暗里卻在議論這宋家的媳婦不明事理,不懂得宋家二老是憐惜殘廢的大哥,萬一老無所依,還可以把二樓租出去收房錢過活。宋家大哥憑著自己的小聰明在街道里辦了一家小五金加工廠,還娶了一個比宋家弟媳還要年輕漂亮的女子。宋家小弟的日子卻越過越背氣,他和太太都從國營單位下崗了,一點積蓄也被兒子拿去做生意賠了本,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哥把老屋的一樓和二樓裝修得氣氣派派。
沈媽媽總想勸勸宋家大哥。有一次,他正好從工廠回來,一個人在吃中飯。沈媽媽說:“三樓已經(jīng)破成這樣了,你也是知道的,你現(xiàn)在日子好了,要幫幫你弟弟啊?!彼渭掖蟾绮]有回答她,自顧自地吃面前的紅燒蹄髈。他把碗里的肉一塊一塊都撈干凈了,直到碗里露出一片荒涼的菜葉,才說:“我雖然殘了,但這只動到了我的骨頭,小弟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了,貧窮這樣東西是會在心里爛出一顆瘡來的?!?/p>
沈媽媽閑時總是喜歡去看那一株老梧桐樹。好像多看它一眼,這兄弟倆就會和好似的。她在心里替宋太太難過,但是不曉得找誰去說。傷心的時候,沈媽媽就會想起自己的男人。他在鄉(xiāng)下的一個花圃做事,每天都馱著一車子的玫瑰花送到城里的香料作坊去。那車上的玫瑰,一朵壓著一朵,層層疊疊,被一道一道的粗麻繩捆綁著,像是運到屠宰場的牲口,讓她覺得壓抑。她是那么喜歡這個男人,他年輕時騎三輪車每每經(jīng)過村里的小橋,便從車凳上站起來,弓著背,一心一意地把車子踏上橋。他回家的時候,還會在手帕里包兩朵玫瑰給她。直到一天,他過小橋下坡時煞車失了靈,連人帶車都跌到河里去了,沒有救過來。她男人被撈起來的時候,身上沾滿了一瓣一瓣的玫瑰花,像爬在他身上的一條條血色的小蛇。從這以后,她是再也見不得玫瑰了。有一次,宋家大哥的傭人,在二樓的露臺上剪了幾枝玫瑰,插在沈媽媽的屋里。她看見了,便把它們從瓶子里拽出來,在她男人死了五十年以后,她突然鼓起了勇氣,想仔細看看這曾經(jīng)給了她無數(shù)個惡夢的花。那花握在她的手里,她一用力,花的刺,松松軟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把玫瑰扔進垃圾桶,它們的花瓣便破碎得像玻璃似的不堪一擊。沈媽媽深深出了一口氣,心里有一種復仇般的痛快。她只是恨,那一天,當她的男人馱著那裝滿玫瑰花的車子踏上小橋以前,她沒有能先趕到一步,把那些玫瑰統(tǒng)統(tǒng)捏死。
老屋三樓的情況越來越糟,如果下雨的話,要拿好幾只臉盆接屋頂里漏出來的雨。宋家小弟反倒什么也不在乎了。他常常坐在一把舊藤椅里,好像是在專心曬太陽,眼睛閉得緊緊的。聽見沈媽媽上三樓的聲音,才懶散地動了一只眼睛的眼皮,對自己的媳婦說:“給沈媽媽搬一把椅子坐。”宋家弟媳撲在沈媽媽的膝上哭:“這種日子怎么過下去。”沈媽媽摸著她的頭,安慰道:“不要哭了,找把梳子,沈媽媽給你結(jié)現(xiàn)在時興的法蘭西辮子。”沈媽媽給宋家媳婦梳著頭,坐在邊上的宋家小弟,用仿佛僧人那樣看破紅塵的調(diào)子平淡地說:“大哥裝修房子,松了我們?nèi)龢堑姆考茏?,遲早是要遭報應(yīng)的?!?/p>
沈媽媽嘆息著走回自己的房里去,那三樓通二樓的木頭樓梯,小小窄窄,一轉(zhuǎn)一折的,里面都爛成空心了。老屋好像一位捧著自己肚子,愁眉苦臉的病人,滿是陰氣。沈媽媽想起宋太太,那么溫婉善心的一個女子,跟宋先生這么恩愛。宋家兄弟,原先感情也是那么好,現(xiàn)在竟變成了仇家。最后,她想到自己的男人,她曾想過,要守著他,平淡地過一輩子??墒侨松缙?,明明下得好好的子兒,卻有第三只手插進來,把它給弄殘了。沈媽媽被一種沉重的悲傷襲擊著,不由自主地開始整理東西,決定從老屋搬回鄉(xiāng)下去住。
沈媽媽走了沒多久,外頭有消息傳到她住的鄉(xiāng)下,說是宋家的老屋突然坍了,把宋家兩個兄弟埋在里面,死了。宋家的媳婦來鄉(xiāng)下看沈媽媽,她這才知道,原來宋家小弟已經(jīng)逃出去,發(fā)現(xiàn)大哥還關(guān)在里面,才又奔回老屋去救他的。宋家的媳婦走了后,沈媽媽整晚睡不著覺。她看見宋太太在她面前哭:“沈小姐,你說我到底作了什么孽???”沈媽媽陪著宋太太流了一夜的淚。宋太太的頭發(fā)散了,她輕輕地把它們梳勻整,編好宋太太最愛的滿月髻,再插上一支景泰藍的簪子。沈媽媽說:“小弟到后來還是幫了大哥的。你別傷心了,宋先生看見要難過的?!?/p>
第二天清晨,她去給自己的男人上墳。在他的墳前,她加了一只月白色的小碟子,里面放著兩朵玫瑰。她曾經(jīng)恨過這奪走了她男人的花,但是現(xiàn)在,她不恨了。碟子里的玫瑰,滾著鮮活的露珠,盛著生命那稍縱即逝的嬌艷。跟最后那一天,她的男人包在手帕里送給她的那兩朵玫瑰,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