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的時候我常經(jīng)過他的小屋。醫(yī)生說,治療神經(jīng)衰弱最好的辦法就是跑步,跑起來,讓松弛掉的神經(jīng)慢慢恢復彈性,哪天它像剛出廠的松緊帶一樣伸縮自如,毛病就沒了。我每天跑,想象大腦里有很多圈松緊帶,隨著我在街巷里越跑越遠它們就越來越筋道。經(jīng)過他的小屋,只要咸明亮在,我就停下。墻角處堆的那些廢鐵,的確是廢鐵,一個個黑燈瞎火的,以我神經(jīng)衰弱的腦袋,缺少足夠的想象力把它們和一輛光鮮體面的小車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他的腦袋里有幅精確的圖紙,他清楚每一塊廢銅爛鐵該在的位置。
“同志們,放眼看,我們偉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籮總要偉人一樣揮手向東南,你會感覺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長,最后變成一只鳥飛過北京城。我們,四個年輕人,如果把我這個沒畢業(yè)的高中生也算上,對繁華巨大的都市充滿了無限希望。全國人民都知道這地方有錢,彎個腰就能撿到;全國人民也都知道,這地方機會像鳥屎一樣,一不小心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砸你頭上你就發(fā)了。但據(jù)我的觀察,北京的鳥越來越少,過去麻雀和烏鴉最多,現(xiàn)在也很難看見了,據(jù)說是因為高樓上的玻璃太多,反光晃眼,很多鳥花了眼紛紛撞死了。鸚鵡、畫眉和八哥還有一些,不過都待在籠子里,你別指望它們能飛到天上去拉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鳥飛過天空,就是米籮那只抒情的右手,無論如何也拉不出來屎。但這不妨礙所有沖進北京的年輕人都有一個美好的夢想。
我們登高望遠。夕陽漸落,暮色在城市里是從樓群之間峽谷一樣的大馬路上升起來的,混合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汽車尾氣和下班時所有人疲憊的口臭。我們一起看北京。
行健說:“我要掙足錢,買套大房子,娶個比我大九歲的老婆,天天賴床上!二十八歲,聽著我都激動。耶!”
米籮說:“我要有錢,房子老婆當然都得有。還有,出門就打車,上廁所都打車。然后找一幫人,像你們,半夜三更給我打廣告去。我他媽要比陳興多還有錢!舍不得自己買一輛車?不是說了嘛,我轉向,上三環(huán)就暈,去房山我能開到平谷去?!?/p>
寶來說:“我要開個酒吧,貼最好看的壁紙,讓所有來喝酒的人在上面寫下他們最想說的話。”
我其實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許我應該把頭發(fā)留起來每天早上照照鏡子。
“假設,你有五十萬,小東西?!?/p>
他們的理想、問法和在《屋頂上》一模一樣。
我的回答必然也和《屋頂上》一模一樣。我確信五十萬就是傳說中的天文數(shù)字。我真不知道怎么花。我會給六十歲的爺爺奶奶蓋個新房子,讓他們頤養(yǎng)天年?給我爸買一車皮中南海點八的煙?把我媽的齲齒換成最好的烤瓷假牙,然后把每一根提前白了的頭發(fā)都染黑?至于我自己,如果誰能把我的神經(jīng)衰弱治好,剩下的所有錢都歸他。
“操丫的,沒勁!”行健和米籮說,“明亮哥,該你了。”
我們一起看咸明亮。他提了提牛仔褲(太好了,我總算見他提了一次褲子),抹了一下嘴,說出偉大的理想讓他難為情。也許此刻他需要一面鏡子,但他看著遠方重巒疊嶂的北京城,目光和米籮的右手一樣飛出去,然后滑翔、下降,落到城市另一邊的高速公路上。
“我就想有輛車,”他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二郎腿蹺起來抖啊抖,“到?jīng)]人的路上隨便跑。一直跑。輪子是圓的嘛。”
這個理想讓我們相當失望。一輛破車跑啊跑,有什么好跑的。
有一個傍晚咸明亮來到我們屋里,請我們幫他搬東西。他說話鼻音很重,聲音好像來自遙遠的北京東郊,清水鼻涕滴滴拉拉往下掉,兩眼發(fā)紅。他把床搬到門口睡了兩夜,患了重感冒,因為屋子里被他拼湊汽車的破爛占滿了。我們不能想象這涼颼颼的夜晚,他一個人頂著滿天的星星如何睡得著。我摸了一把他的被子,使點勁兒我擔心捏出水來。一共五個人,我們必須從縫隙里才能擠進六平方米的小房間。那真是廢銅爛鐵,雖然被他組裝得像模像樣(其實我們也不懂,可是一堆零碎能拼到一塊兒,大小算個成就),黑糊糊臟兮兮的還是很難讓人有信心。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堆東西搬到屋檐底下,然后再幫他把床和一張破桌子搬進去。兩件事干完了,貼著屋檐又給汽車的內(nèi)臟搭了個簡易棚子,咸明亮舍不得它被風吹日曬和雨打。對這個我們看不懂的東西,咸明亮胸有成竹,就等著吧,他說,整好了帶你們兜風,我就不信輪子它能不圓。
過了一周,他又招呼我們,得把那個逐漸長大的車內(nèi)臟搬到修車鋪去,等著和車身、輪子裝到一起。我們借了隔壁賣菜老頭的三輪車,哼哧哼哧跑了兩趟。胖老板對這么多閑人跑到他鋪子里很不高興,咸明亮遞上煙說好話,都是一條街上的小兄弟,手腳絕對干凈。好像我們是去偷東西。行健說,操丫,啥玩意兒!
在修車鋪里,我看見一個用生了銹的鐵皮焊成的一半的車幫子,焊接處鼓起來很多鐵質(zhì)的小瘤。還有輪子,四個放在一起我總覺得不一樣大。咸明亮說,廢棄的輪子里找不到四個一樣的,兩個兩個一樣大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他曾想過,實在找不到配套的,就先弄出輛三輪汽車。三輪汽車也是汽車,輪子也是圓的。我想象不出三輪汽車跑到北京的大馬路上會是什么效果,會不會像原始人進了咱們花街?
此后每次咸明亮到我們屋頂上“捉黑A”都報告好消息,快了快了。我們等著他把車開過來。一個周末,那天咸明亮輪休,真的就開過來了,嚇我們一跳,我敢肯定在此之前世界上看過這種汽車的人不會超過十個:簡直是個怪物。車幫還是生銹的鐵皮,我是說一點漆都沒上,沒錢噴漆;這還不算,因為鐵皮不夠,他只好因陋就簡做成了敞篷車。銹跡斑斑的敞篷車,身上長滿了明亮的斑點,那是因為他把焊接處的小瘤給打磨掉了。只有打磨過的地方才能在太陽底下閃一閃光。座椅不咋地就不說了,全是淘汰的破東西;關鍵是它的前面兩個輪子小,后面兩個輪子大,整個車在生氣地撅著大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