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 失

男人的活兒全在這腰上。父親對我說完這句話，扭頭看了看臉色紅紅的母親，擠了擠眼睛，然后得意地舉起了頭。

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我們正在刨地——應(yīng)該是他們，那時我還沒有本事把頭舉起來。但是，我信服了父親的這句話。你看啊，父親在掌心吐一口唾液，抹一把，兩只大手掌一前一后，緊緊抓住把，高高地?fù)]起亮閃閃的頭，痛快地送進土地，隨著胳膊上肌肉的收縮，一塊巨大的土塊被掀起來，“嘭”的一聲砸碎，隨后用頭一番左送右拉，一片平整松軟的新土就出現(xiàn)了，撲面而來淳厚新鮮的味道。整個過程，父親不用大幅度地移動雙腳，只靠左右扭動的腰和雙臂的配合完成。年輕的父親赤裸上身，汗水肆意流淌，他寬厚結(jié)實的后腰，閃動著黝黑的光芒，給了我快快長大的沖動。

那個冬天，妹妹出生了。父親對母親說：“我們有兒有女了，得離開這個大雜院，給孩子們一個新家?！蹦菚r，我們和多位叔伯嬸娘的家庭有近二十口人，擠在一個院子里，雜亂而骯臟。因為玩具，因為食物，孩子們的爭吵和臟話不絕于耳。母親是一個沒有太多言語的女人，她聽父親的。

父親說做就做，先跑到大隊支書那里，軟磨硬泡地要來了宅基地。當(dāng)他準(zhǔn)備進山放炮采石的時候，因為和鄰居一起伐樹，砸傷了腰，造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個冬天。

養(yǎng)好傷后的那年冬天，父親鉆進村后的大山，找到一個避風(fēng)的山腳，放炮開山，準(zhǔn)備蓋房子的石料。我經(jīng)常看到父親彎腰屈膝、揮錘采石的情景，他的動作簡單而干脆，單調(diào)的錘聲迎合著肆虐的風(fēng)聲。父親上身穿一件單衣，高挽著袖子。每炸開幾塊石頭，父親就一塊塊地抱起來送到坑外的緩坡上。我曾經(jīng)觸摸過那些巨大的石塊，冰冷和堅硬毫不客氣地粘掉了我指尖的嫩皮。新年的鞭炮聲響起來時，父親已攢夠了三間屋的石料。細(xì)心的父親把石灰水灑在石堆上，以防被人搬走，然后回家過年。

正月初九，父親焚香燒紙，放一掛鞭炮，修理了那輛賴以載重的木架子車，哼著誰也聽不清的小調(diào)，走進了大山。他要把那些石料搬到新的宅基地里。父親高大魁梧的身體，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剎車的吱吱聲和粗重的喘息聲，趕走了田野的寂寥。父親臉上的汗水凍成冰碴，手上的傷口一次次裂開，父親渾然不覺，他周身散發(fā)出無法抵擋的快樂。

石料搬回來了，趁著地面沒化凍，父親把年前從豬圈里清理出來的糞肥運到地里，然后請來石匠、木匠，開始蓋新屋。新屋落成后的一個早上，我看到父親面對新屋默默抽煙的身影。我對他說：“爹，你的腰彎了。”父親回過頭來，燦爛地一笑：“沒事，吃了你娘在這兒攤的煎餅，很快就會好的，哈哈?！蹦鞘?987年的春天，我上學(xu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