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大媽自制的草藥沒啥用，天越來越熱，張圓滿的小腹還是按照無法改變的規(guī)律鼓了起來，竟至逐漸見形了。為此，她急，她告訴九斤大媽，九斤大媽也急。

對這件事，九斤大媽還總是有些自責(zé)，因?yàn)榫褪撬埩死暇终埩税讼?，結(jié)果誰都沒能借出神力，兩根褲帶根本敵不過一雙狼爪子。九斤大媽好幾回心里想，我愧對雷一嫂啊，秋生說得對，我真是個(gè)騙子哩。

第二天，傍晚時(shí)分，張圓滿找來了棍子，開始擊打自己。

庚伢子沖到九斤大媽家的時(shí)候幾乎要哭：九斤大媽！我媽在打自己?。∮霉髯哟?！我說別打自己，痛啊，可我媽媽不聽??！九斤大媽你去看看?。?/p>

九斤大媽奔到雷家的時(shí)候，果然看見雷一嫂正跪在破蚊帳里兇狠地對待自己。她一把奪下雷一嫂手中的木棍。

“這是作踐自己！”九斤大媽吼叫，“你這樣要打死自己的！”

雷一嫂癱倒在床上，掩面而泣。九斤大娘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庚伢子想??！咳，也都怪我，糊涂啊，一卦沒有算準(zhǔn)，叫你去跳了這么個(gè)火坑！

張圓滿說我想去明亮哥那兒了。

九斤大媽大為震驚，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lǐng)子說你瘋了？我告訴你雷一嫂，尋短見是最沒出息的！你去見你明亮哥，扔下庚伢子怎么辦？你要他也死？你沒別的路，你拼性命也要把庚伢子養(yǎng)大，雷家就這根獨(dú)苗了！

張圓滿說，我起先一直這么想，我只有一個(gè)兒子了，雷家的希望都在庚伢子身上，我拼死拼活也得把剩下的這個(gè)兒子養(yǎng)大，我這點(diǎn)志氣還是有的！可是，九斤大媽，譚家那個(gè)壞人，把我最后一點(diǎn)志氣也打沒了……我不能生下壞種呀！……我生下壞種，怎么對得起明亮哥，怎么對得起天下人?。【沤锎髬?，我張圓滿實(shí)在無路可走了呀！

我不管你怎么想，雷一嫂，我反正一句話，庚伢子還小，他還要靠你，你不能丟下他走絕路，我就這句話，你要做傻事，我也饒不了你，我會在菩薩面前咒你！你曉得不曉得？

九斤大媽臨出門，又走進(jìn)灶間，對正在燒水的庚伢子交待說，你媽這幾天身體不好，你要照顧你媽，別惹她生氣。

庚伢子說，九斤大媽，我媽為啥要打自己?。克刻齑?，我怕！

九斤大媽嘆氣說，你眼下還不懂，庚伢子，你大起來就懂了！你媽，是世上最苦命的女人??！

轉(zhuǎn)眼就是中秋節(jié)，張圓滿的肚子眼看掩飾不住了，心里好生絕望。

一條路又一次在她眼前現(xiàn)了出來。那是一條云霧繚繞的路，那條路沒有路標(biāo)。

白天，她便去丈夫墳上點(diǎn)了一炷香。她告訴丈夫，說自己下狠心要來陰間追隨明亮哥了，想來想去就是對不住庚伢子，可是再一想，村里還有六叔公，還有六叔奶奶，他們總不會不管庚伢子的。

張圓滿嗚咽著說，明亮哥你聽清楚沒有，我哪怕丟了九十九條路，只剩一條路好走，我也不會想著走絕道呀，我實(shí)在是沒路可走了??！

丈夫沒有回答她。大兒子和小兒子也都沒有吭聲。三口墳都躺在雜草叢中，那么安靜，只有一只蚱蜢跳下草尖。

天黑下來之后，簡家塘村罕見地?zé)狒[起來，譚家大院前的坪場上，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小鑼聲，原來是六叔公張開了皮影戲的布幕，他要唱皮影了。

坪場上從來沒有這么多人，激動的秋生幫著舅媽撿到了一個(gè)好位子。

喜寶拉著他母親也來看戲了，坐在秋生的前頭。庚伢子離開坪場，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跑。秋生招手喊庚伢子，快來呀！坐我邊上！

庚伢子忙著說：我去叫媽媽！

譚七少奶奶一聽庚伢子要回去找媽媽來看皮影戲，就拉著喜寶換了一個(gè)位子，離得遠(yuǎn)一些，她一想起雷一嫂心里就悶，就咒丈夫。

庚伢子拖媽媽去看戲，媽媽卻呆呆地坐在板凳上不動。

“媽！”庚伢子拉她，“過中秋節(jié)啊，六叔公唱皮影戲啊，譚家出的錢！大家都在坪場上啊，你也去啊！”

雷一嫂凄慘地看著兒子，勉強(qiáng)露出笑容。她的笑容有些古怪。

“庚伢子，”她站起來，“媽給你洗個(gè)臉，洗個(gè)手！”

媽，秋生哥哥留了好位子呢！等著你呢！

母親往木臉盆里舀了水，說媽不去看皮影，媽晚上要去看個(gè)人。媽好久沒有看到他了。

庚伢子乖乖地讓母親給他洗臉，洗手。母親說：庚伢子，媽曉得，這兩個(gè)月你沒一天吃飽過，媽心里難過，媽對不住你。

媽比我吃得更少。媽餓，我也難過。

庚伢子，你記住，哪怕肚子不飽，臉面也要干凈，曉得嗎？媽今天給你洗個(gè)臉，洗個(gè)手，以后你要自己洗臉，洗手，要干凈，記住沒有？

記住了。

雷一嫂為兒子揩干凈手，又脫下自己的灰外衣，披在庚伢子身上，說：坪場上蚊子多，披上媽的衣服，蓋住身子，別讓蚊子咬。

兒子點(diǎn)頭。母親忽然涌出淚水：親兒子啊，你還這么小，要是沒有了媽媽，你可怎么活??！

媽，你別哭，等我長大了，我會養(yǎng)活你！

母親更傷心了，說：我也盼著我的親兒子早些長大??！庚伢子，你記得你的親人都是怎么死的嗎？你爸爸，你哥哥，你弟弟？

媽，我都記得。

你長大了，一定要為死去的親人報(bào)仇！

我曉得，媽媽。我會像爸爸一樣拿梭鏢的！

往后，不管日子多么苦，都要好好活下去。

媽媽，我不會死的，我會好好活下去，我要養(yǎng)活媽媽！

母親一聽這話，又哽咽起來，老半晌，說：親兒子，快看戲去吧！看完戲就去六叔奶奶家里睡，媽媽要去看一個(gè)人，晚上很遲才回來。

兒子點(diǎn)點(diǎn)頭，跑出門去，剛出門卻又回頭?！皨寢?，”他說，“你別哭了！”

母親說，媽媽不哭了！媽媽不哭！

兒子這才放心，走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