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雙手操持著皮影偶像,在布幕后起勁地唱花鼓戲《孟姜女》。他的聲音沙啞而有韻味。
范郎??!范郎??!
鳥雀驚飛雷紛紛,
蒼天垂淚放悲聲。
長城尋君君不見,
你半為風(fēng)雨半為塵。
你一點孤魂在何處?
我萬里奔波為何人?為何人?……
庚伢子坐在秋生身邊,眼珠子隨著六叔公的唱腔起伏瞪得滾圓,孟姜女的遭遇使他心里發(fā)酸。秋生說庚伢子你哆嗦么子啊,庚伢子說有點冷呢,秋生說你披著你媽的大衫子還冷,你瞎講!
六叔奶奶沒有在聽丈夫唱皮影,那些曲調(diào)她熟悉得自己也能唱了。趁著月色明亮,她忙著洗刷衣褲,這一抬頭,居然就見雷一嫂幽靈似地出現(xiàn)在門口?!皢?,侄媳婦啊!”六叔奶奶說。
“六嬸,”雷一嫂說,“你倒不去聽?wèi)???/p>
老頭子的戲,哪一個都聽過二三十遍了!
托六嬸一件事,雷一嫂說,我晚上要串一個門,很遲才能回家,庚伢子戲看完了,就跟六嬸睡吧。六嬸,托您了,好好照顧庚伢子!
六叔奶奶揮揮手,她滿手上都是肥皂泡:“放心,走你的,哪一回我沒照顧好庚伢子?”
雷一嫂遲疑了一會,想說什么,又沒說什么,然后幽靈般消失了。六叔奶奶忽然覺得有點奇怪,但一時又說不出奇怪在哪里。
離開六嬸家之后,雷一嫂走近皮影戲場。并不是皮影戲里的悲歡離合吸引著她,而是庚伢子的瘦弱的身影使她難舍難分。
她靜靜地站在人群的后面,沒有人注意到她。
庚伢子的六叔公當(dāng)然更不會想到,他的悲涼的戲還沒唱完的時候,他的一個親屬就會離開這個世界,這時候他還起勁地用迷人的嗓音唱著他的《孟姜女》:
我的范郎啊!
哀鴻遍野世道亂,
我死我活災(zāi)難防。
死也要和你死一起,
把這玉墜放中央,
絲帶把我們牢牢系,
孟姜女伴隨范杞良!
觀戲者拍手吶喊,呼應(yīng)強烈。雷一嫂在拍手者中看見了兒子。她死死地盯著兒子看。兒子瘦削的小臉上呈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快樂與癡迷。這時候淚水就迷糊了雷一嫂的臉龐。
她低下頭,在鄉(xiāng)親們的喝采聲中,悄然離去。
雷一嫂來到自家門前。進門的方式,她早就思慮成熟了。
她遲疑了一下,往左右看看,然后掏出一把鐵鎖,鎖了自家的門。
然后,她從半開的窗子中爬進了自家屋子。這窗子她是故意沒關(guān)上的,但自從她爬進屋子后,窗子就關(guān)上了,藍(lán)布窗簾也放了下來。
現(xiàn)在,慘淡的月光透過窗子的縫隙,映著清冷的四壁。
梁上,一根麻繩甩了上去。這動作,雷一嫂練了幾遍了,她曉得繩子和木梁都很扎實。
雷一嫂踩上小凳子之前,說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話,這話她是對她的明亮哥說的。她說:明亮哥,你就是再罵我、推著我、擋著我,我也來找你了,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三個兒死了兩個,我又給譚家害了,我沒臉活下去了,我丟不起這個人啊,我只能把庚伢子丟給你六叔奶奶來見你了??!
說到這里小凳子就翻了,小凳子倒地的一剎那,正是村里坪場上皮影戲小鑼敲響的時刻。
滿面笑容的六叔公敲響小鑼,鉆出布幕,他的孟姜女故事結(jié)束了。中秋的月亮特別亮,六叔公的心情這一回也特別好,說實話,他最愿意唱包場的戲。
坐在坪場中間的譚四滾子和譚七少爺一起站起來,笑容滿面,向老老少少拱拱手。譚七少爺敞大嗓子說:諸位父老鄉(xiāng)親,今日中秋,家父特地點了一場皮影戲給大家觀賞,謝謝諸位賞光!不過呢,我這里還有一句話,也要說在頭里!
看到譚七少爺?shù)哪樕幊料聛?,大家都不敢拖著凳子走開,一齊提心吊膽看著他。
譚七少爺尖起嗓子說:現(xiàn)在,村子里有人煽動,胡說一些共產(chǎn)言論,煽動少交租子、不交租子!能不交租子嗎?你們種的是誰家的田地?秋后打糧,誰敢少交譚家一粒租子,譚家就一定跟誰過不去!大家聽見沒有?
一時沒有人吭氣,大家臉上都是白花花的月光。
彭茂林在場外一聲大喊:戲完了!散了散了!
眾人聞言,哄地一聲,作鳥獸散。譚七少爺咬牙切齒:這個姓彭的!該死!
庚伢子一邊跑,一邊學(xué)著彭大叔的腔調(diào)喊:散了,散了!……散了,散了!
許多孩子跟著嚷:散了!散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