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語文有一個習慣，遇到字多句長時喜歡把它濃縮為雙數，多者為四字一句，少者為二字一詞，其例不可勝舉。比方說我們的四大小說名著，每部書單稱為《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但如果四部書連稱，那就要變通一下了。人們習慣的是《三國》、《水滸》、《西游》、《紅樓》?！都t樓》后面就把“夢”字丟了，不必去管，誰也不會提意見。但有人說你這樣稱呼不是和老北京沙灘的北京大學老樓——紅樓混淆了嗎？這聽起來很嚴謹、很科學，實際上是太拘泥了。

人們既然對“紅樓”一詞如此熟悉，讀起來順口動聽，其內容意義也不會有什么誤解、訛傳，那么，我們此刻還需要另設一段專題講什么是“紅樓”嗎？我以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你若認為夠了，不必多事也未嘗不可；你若認為事情表面簡單，也許內容更為豐富，那么再細求深究一番，難道還會有害無益不成？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妨再來講講“紅樓”二字。

說起來事情還真是不少。例如，中外的兩位《紅樓》翻譯名家——英國的霍克思先生與中國的楊憲益先生，都不幸于今年相繼去世，這是中西文化交流上的一大損失。我很悼念他們，因為我和他們都有過交往。說起來，他們二人在翻譯“紅樓”一詞時都犯了大躊躇、大心機，你可能未必注意得到?；羰戏g時仍用《石頭記》作書名，這是他有意地、精心設計地把“紅”字避開了！為什么呢？原來，他以為西方讀者總覺得“紅”字含有特殊意義，所以不太喜歡用它，怕引起誤會。我早年第一次聽到一個美國人向我介紹到此時，我就笑了，對他說：這可太奇怪了，國際外交上接待友邦的元首時，最高的禮儀是要鋪設紅色地毯；再者，世界上最受人尊敬的國際慈善組織機構不是就叫“紅十字會”嗎？難道你能把這兩處的“紅”換成“綠”不成？！

也許你真沒想到，霍先生也不愿翻譯“怡紅院”這個原稱，主張譯成“快綠院”，你道奇也不奇？這是一例。至于楊先生把《紅樓夢》三字書名譯成的英文，如果你照字而讀，早已不見什么“紅樓”之夢了，卻變成了“朱門夢”、“朱邸夢”。我不揣冒昧直言，我曾在不同場合對這個譯法提出不同意見，我說“朱門”、“朱邸”是男人追逐功名利祿、弄權作勢的地方，這和紅樓女兒居所的原意恰好針鋒相對，而翻譯者的原則應該是忠實于原著文字本意才對。

確實，有此二例擺在面前，使我對本來不必翻來覆去講的“紅樓”一詞還要再說上幾句?！凹t樓”者，唐代大詩家白居易說得很清楚，“紅樓富家女”是相對于“綠窗貧家女”而言的。讀者在此就會問我，“紅樓富家女”之意雪芹用上了，那么“綠窗貧家女”的實例可為我們舉一個嗎？我說完全可以。我舉的就是京劇《金玉奴》里的金玉奴。她是乞丐頭兒的女兒，生得非凡人品。金玉奴一出臺走到臺口便念了四句“上場詩”：

青春整二八，生長在貧家。綠窗深寂寞，恐負（此處鼓點急響）貌如花。

你看，乞丐家的好女兒居于綠窗之下，無人顧問，也會感到深閨之寂寞。綠窗與貧家女的關系，又明白，又有詩的境界，這種中華文化的詩詞意境在京劇的通俗臺詞里還能看到，但到所謂的“白話文”里，這種詩意的境界就再也不可得見了。

一位學友為了?？薄都t樓夢》，校到“紅樓”二字時，翻遍了《全唐詩》，結果一算，“紅樓”一詞竟然出現了六十二次之多。他后來告知與我，真讓我又驚又喜，也讓我想到宋代詞人作品里的“紅樓”一詞還是繼續(xù)出現，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有那么高的頻率了吧！記得史達祖作〔雙雙燕〕中有“亂入紅樓，低飛柳岸”句，深得小燕子的姿態(tài)行蹤之妙。再有，東坡寫中秋月時，也寫下了“轉朱閣，低綺戶”之句，那“朱閣”也還是“紅樓”的變幻之詞，不過只是由于平仄音律的關系方作此安排罷了。史達祖寫小燕子出入紅樓為何單單用上一個“亂”字呢？原來，女兒所居的紅樓是人們不能隨便進入的，而小燕子卻能忽來忽去、出入不“拘”，這不就是“亂”了的意思嗎？“亂”不是壞字，要據其應用是否合理而定。

現在，回到曹雪芹的《紅樓夢》上來，也要做一個善于領會的通達之人，不要被字面死死框?。蝗缛粼偌由蠠o謂而多余的爭論，那就是殺風景的事情了。我要說的是，雪芹“紅樓”之夢中的那個“樓”，不過是借用唐代詩人的名家詞語，并無深意；“樓”并不是死字眼，因為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就是在秦氏臥室里面的經歷，那是寧國府的一處院落，都是家常居住的平房，哪兒來的什么“樓”呢？要想真去尋找一處樓那就應想到天香樓了，但是，那與寶玉夢游卻沒有直接的關系可求，我們就不能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了。

所以，這才回到翻譯家為了傳達“紅樓”這個詞語時的煩惱與無奈的心情，他們想不出更為完善的辦法來，需要人們的諒解。實際上遇到“紅樓”、“綠窗”等這樣的文學語言時，就是真正地觸及了中西文化、民族特點、時代背景等文化差異的問題了。

“紅樓”關鍵詞的重點放在這兒是有其緣由的。由此，雪芹《紅樓夢》是一部中華文化小說的本質，也就不言自明了。

詩曰：

（一）

莫向紅樓苦認紅，雕梁畫柱錦屏風。

嫩寒鎖夢閨房境，朱邸朱門大欠通。

（二）

說是紅樓未必紅，丹青彩畫更須通。

紅樓本是閨房義，宋律唐音本字同。

己丑年十月十二日

2009-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