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紅樓夢》，是作者曹雪芹為了傳寫他自己親見親聞的閨友閨情，也就是說曹雪芹的傳寫對象是女兒而非男子。按照拙見而言，曹雪芹的動機(jī)、立意、布局、構(gòu)思是針對著《水滸傳》而來的，即你施耐庵羅貫中寫一百單八位綠林好漢而出了大名，我則要寫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這個首創(chuàng)的文學(xué)語言是一重大特色，讀者務(wù)必不要忘記或忽視了。若以中華文學(xué)之講求“對仗”而言，“綠林好漢”最工整的對句應(yīng)為“紅粉佳人”才是，也許正因這四個字在過去的小說中用得太俗氣了，所以雪芹才別出心裁、另鑄新詞。先把這一點(diǎn)解說清楚，后文的講說就會很容易理解。

《紅樓夢》開篇后即出現(xiàn)兩個女兒，一主一奴，主者英蓮是也，奴者嬌杏是也。兩個名字皆是諧音，那位小姐聽起來就是“真應(yīng)憐”，而那個丫環(huán)的芳名即是“真僥幸”。這兩個女兒的名字能與“脂粉英雄”相吻合嗎？換個方式說，英蓮也好，嬌杏也好，她們可以是脂粉之輩，但她們的英雄本質(zhì)在哪兒呢？

先說說英蓮的情節(jié)故事。甄英蓮的形象或名字有兩次出場變化。一次即她父親抱著她到衙門前看燈會的熱鬧，這是英蓮首次出場情景，以后事故迭起不再細(xì)說。要說的是，她是隨著薛家才得以進(jìn)入榮國府的。那么，她在榮國府再次出場的情景又是怎樣的呢？誰也沒有想到，卻是周瑞家的因送宮花出入各處院落，碰到了一個小丫頭，問知這就是被拐賣又鬧出人命官司的小香菱（甄英蓮）。周瑞家的很有感情地問了她幾句話，都未得答復(fù)，心里很覺她的可憐可嘆——這兒，才把這個“憐”字用很自然的筆法透露了出來。與此同時，周瑞家的還與金釧兒一起品評了這名小丫環(huán)的相貌品格，不無用意地點(diǎn)出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辈苎┣壑挥眠@一句話就給香菱（英蓮）千秋論定——非凡品也！

應(yīng)該說這才是香菱的第一次正式或半正式的出場。所謂半正式者，是她還是由周瑞家的眼里出現(xiàn)的。她什么時候才正式出場呢？不知讀者諸君還記不記得，那是在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林姑娘隔著梨香院的院墻，聽見里面演習(xí)戲文，清清楚楚地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庇致牭溃骸傲汲矫谰澳魏翁?，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深閨自憐！”這里，書內(nèi)寫道：“（林黛玉）亦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闭诖藭r，“忽有人從背后擊了他一掌，說道：‘你作什么一個人在這里？’林黛玉到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么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里來？’”我敘說到此，讀者可能就忍耐不住了，你講了這半日，我也沒聽到你說的香菱的“英雄”二字在哪兒。

讓我們先從另一角度看看。前面周瑞家的與金釧兒二人共同品評的那段文字，看似簡單，其實(shí)內(nèi)容大有丘壑。周瑞家的本是王夫人的陪房，這一回卻被薛姨媽抓了一個臨時的差遣，讓她分送十二枝宮花。薛姨媽帶著小丫頭香菱和她姐姐王夫人閑談家長里短，而王夫人的貼身大丫環(huán)金釧兒自然片刻不離夫人的身邊，就是這種情況之下，周瑞家的、金釧兒與香菱三個才能聚在一起而有所談?wù)?。那樣簡單的一點(diǎn)情節(jié)，你讀起來卻如彼的親切、鮮明，好像這個事就發(fā)生在你身邊的一般，這是一。

你此時此刻已經(jīng)知道了香菱這個小丫頭的不幸身世，因?yàn)樽髡咴谇懊嬉呀?jīng)告訴了你；而書中人物周瑞家的也好，金釧兒也好，都只知道她被拐子折磨售賣之后的一點(diǎn)事情，至于什么甄士隱、賈雨村、蘇州閶門、葫蘆廟之類，榮國府內(nèi)之人何曾了解半分，此其二。

再說，一個香菱，一個金釧兒，還有一個被評論的小蓉大奶奶（秦可卿），這三個人看起來好像風(fēng)馬牛之不相及，你卻萬萬想不到至?xí)泻笪?，這三個女性皆是薄命司中最最不幸的人物角色。第一位先遭不幸的就是秦可卿，她因不能明言的重大事故而于天香樓自縊了。第二位說來讓人驚心動魄！就是那位金釧兒姐姐在一次偶然的調(diào)笑小事中觸怒了夫人，自羞自愧，投井而亡——其情最烈。而后，就是香菱的不幸結(jié)局，一步步地向前演進(jìn)，最后就如判詞所云：“根并荷花一水香，平生遭際實(shí)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边@段故事原稿應(yīng)該在八十回之后，早已佚失。所以，我們已經(jīng)無從想象香菱的結(jié)局之悲慘。

這么一敘，就讓我們不免驚心動魄，原來在雪芹筆下的第七回，千頭萬緒不過是剛剛展開了一個小小的端頭；周瑞家的、金釧兒與香菱在夫人姨媽的堂屋外面的寥寥數(shù)語，不僅傳達(dá)出她們?nèi)齻€人的心情、笑貌，還伏下后文多少的悲辛！

所以我才說《紅樓夢》不易讀。讀這部書時要時常記起作者提醒我們的一句話：“細(xì)諳則深有趣味?！?/p>

詩曰：

相凌何處不應(yīng)憐，根并荷花一莖鮮。

難掩精華搖素彩，朱樓西側(cè)影翩翩。

己丑年十月初七

2009-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