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味道
一九七七年。媽媽飛美國的班機在清晨時分,她堅持我們小孩不能到機場,她不能面對這樣的送別場面。阿嬤特意早起,做了少見的豐盛早餐,為她一向不和的媳婦餞行。最隱忍懂事的姊姊淚水滿眶,離席沖向洗手間。嘩嘩的流水聲蓋不住她壓抑的哭聲。那一年姊姊十二歲,弟弟最小,才六歲,我們四個小孩輪流躲在廁所里用自來水沖去淚水,紅著眼睛裝做沒事,再回到餐桌大口吞下稀飯。
媽媽卻一滴眼淚也沒流,扛著大行李箱一階一階走下萬盛街四樓公寓,在天亮之前出門。阿嬤不讓我們下樓,弟弟第一個爬上陽臺,看著路上的媽媽終于大聲哭出來。隔著鐵欄桿媽媽的背影越走越遠,我聞到一絲曇花的香氣。
從小阿嬤在陽臺種滿曇花,一大盆一大盆,毫無美感,只為了摘花當藥引。阿嬤半夜等候,摘下綻放的曇花加冰糖熬湯給我吃,她聽鄰居說吃曇花可以治好我的氣喘病,就深信不疑。曇花的味道就像種在我的身體里,盤結生根,綻放于夜未央。媽媽和阿嬤完全相反,只要我生病,她只帶我去兒童保健醫(yī)院,在信義路國際學舍的對面,一層廣袤的平房。大廳掛號處擺著一座當時好少見的昂貴旋轉(zhuǎn)木馬,白色小馬披掛著華麗的織錦皮鞍。打完針我一定能搭上好幾趟木馬作為犒賞,然后走到對面的小美冰淇淋店吃香蕉船。
媽媽熬到大阪機場轉(zhuǎn)機,才打國際電話跟我們報平安。她保證一定會拿到綠卡:“明年一定會接你們到美國??!”只是突然間媽媽泣不成聲。我們年紀太小,還不知道她在說謊──拿綠卡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遙遠而不可預期。
我很確定就在那個清晨,從大阪機場打來的那通信號微弱的電話,我開始喪失對媽媽年青聲音的記憶。母親成為抽象的存在。我的母親從此無聲藏匿在她定期寄來的美元現(xiàn)鈔中,一張一張百元現(xiàn)鈔整整齊齊折疊在她寫滿娟秀字跡的信紙中。
我拼了命想象字跡背面母親在紐約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閉上眼睛希望出現(xiàn)畫面、聲音、事件、味道和體溫。可是母親的信線索太少,每個月重復出現(xiàn):“慧敏、俊志、阿妹、阿弟,媽媽在美國拼命做工,希望早一天把你們接來團圓。這個月的四百美元,三百美元交阿嬤家用,慧敏住三姑姑家交六十美元,另外你們每人十美元零用錢。等媽媽下個月賺更多錢,再寄多一點回去。不多寫了,媽媽要趕去做工了?!?/p>
童年的信紙交疊著消逝的年青母親的聲音,他向往事追索,有點明白自己為何成為一個制造影像的人。他總在人生的暗影中渴望抓住一點亮光,讓他不至于滅頂。如黑暗的電影院里,光亮的影像讓所有人進入一個被拯救的世界,填滿欠缺與心底的黑洞。關錦鵬的《阮玲玉》,張曼玉擬仿未成名前的阮玲玉在寒冬微曦中披著毛衣一筆一畫在燈下瑣碎地記賬,每分每毛錢錙銖必較。他那么熟悉那種娟秀的筆跡,從小演練過多少次母親半夜起來記賬寫信,粘貼郵票的動作,一格一格畫面似曾相識,栩栩如生。
他后來跟演員一起工作,總是貪心地希望再現(xiàn)記憶,仿真記憶。讓聲音、眼神、情緒逃出必然的遺忘,宿命的疏忽,所有細微的動作突圍而出。蝴蝶振翅飛起,撲撲的聲音如靜室的心跳,震耳欲聾。他會在分鏡腳本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不知伊于胡底(一種感嘆,對一些不好的想象表示感慨,意思是究竟要到什么時候為止)的導演提示,如迷路而慌張的羊,竊竊私語,高貴又卑微地希望頂住遺忘。
(如果有一個更全能的敘事者蹲踞山頂,俯視這一切分析、記事、結構、布局……沒有情緒地看著相隔三十年的我的記憶和他的覺醒。你和我以及他,和這個巨大的全能者,隔著時間的紗幕怒目逼視,或聲息相聞,或凝神猜測,像彼此監(jiān)視提防的間諜,在時間的羊皮紙上沙沙刷過,在大腦皮層寫下復雜的密碼。我和他一樣,盡己之力,殫精竭智,好比勞動的工人編織的巧匠,娟秀的筆跡不懈地擬仿復寫書寫的意義,不斷對你說,我們能走到哪里?)
是的,還有一種“美國的味道”,我差點遺忘。日后,在我留學紐約的歲月,在布魯克林猶太區(qū)一個老式的糕餅鋪子,我無意中嘗到一款橢圓形狀、不規(guī)則、完全沒有切割的巧克力,一股苦澀的味道通過舌頭直沖鼻端、腦門,霎時我渾身充塞著失去母親的新店的童年,穿過時間而來的復雜滋味籠罩全身。我的母親被遺忘在美國,她的孩子們被遺落在新店。
搬回新店屈尺①的我,變得不愛說話,自閉在孤獨的世界里。在鄉(xiāng)村圖書室,借了一本又一本今日世界社出版的兒童讀物,幻想美國的生活。我記得一本童書講到美國飛行員打越戰(zhàn),飛機墜落叢林,雙腿受傷,幸好,善良的越南村民救了他。飛行員當然陽光金發(fā),性格一定開朗熱情,村民則個個像菩薩。他從背包里拿出部隊配給的巧克力給好奇的村童吃。那一頁我讀了又讀,書中的美國巧克力滋味甘甜,入口即化,我和越南村童一樣不舍得吃完。
后來,猶太店員告訴我為什么那巧克力形狀怪異,像做壞了的山東大餅。因為那是最便宜的原料巧克力,所以沒有切割。那些年的冬天,媽媽都會寄來圣誕節(jié)包裹,里面有給我們四個小孩的美國大衣,每一件都大了好幾號,讓我們可以穿許多年。大衣沾染了巧克力的香氣,包裹下層放的就是這種圓盤狀的巧克力。我們搶著掰開小塊放入口中,味道苦極了,難以下咽。
媽媽從紐約每個月寄生活費、寄美國包裹,一次都沒有讓阿嬤開懷笑過。阿嬤只掛念爸爸,那個丟下四個孩子拖磨她老年苦命的長子。只靠著阿公做粗工的收入,阿嬤持家的確捉襟見肘。在“客廳即工廠”的那個年代,我們做過各式奇怪的家庭加工,包海灘氣球、粘圣誕燈飾、畫陶瓷娃娃,大多數(shù)最后外銷美國。每天燒完香吃完晚飯,準備好阿公鹵三層肉的便當,阿嬤就吆喝我們一起蹲坐小板凳做家庭代工。阿嬤節(jié)省到規(guī)定全家只準開一盞二十瓦的小燈泡,客廳實在太昏暗,阿嬤關門時沒注意夾死了鄰居養(yǎng)的小黑貓,一片血肉模糊。
我的近視越來越深,阿嬤幫我配了最耐用的大黑框眼鏡。過年時拜好祖先放完鞭炮,阿嬤要我們四個小孩穿上過長的美國大衣,在院子排排站好,對著鏡頭僵硬地笑。她要寄照片到美國給爸爸媽媽看,她把這四個孫子照顧得好好的。
他開始躲進書本的世界,用準備考試當借口,可以躲避整日蹲在客廳做家庭代工。他躲在阿嬤菜園后一片茂盛的竹林里,清爽風微微吹來,山內(nèi)坳地剛好可以躺下讀小說,遠眺眼前空曠的新店溪,河水一路悠悠流向臺北。他像安靜的蜘蛛貪婪地織網(wǎng),構筑自己不容入侵的世界。這個世界瑰麗澎湃,令他斂目肅然,幻想就要縱身巨浪,海底冰涼,放眼都是奇怪的生物,各式各樣,讓他羨慕。考上臺大之后,他重返舊地,在這片竹林里讀完了薄薄的白色封面的《少年凱歌》,還有,綠色書皮阿城寫的《棋王》。這一年,養(yǎng)育他長大的阿嬤已有老年癡呆癥的前兆。
日后我怎么也找不到這兩本書,老去的爸爸幫我在新店老家潮濕的儲藏室翻找。上鎖的大木箱一打開,蟲蛀的整箱書早已毀壞。
① 新店,臺灣新北市下轄的市轄區(qū)。屈尺,新店區(qū)的一個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