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鋸齒嚙痕錄(16)

畫火御寒 作者:流沙河


同車一位壯婦給我?guī)琢H实?,噙在嘴里,頭暈稍減。到橋梁廠,下車。幸好這一天的活路不重,尚能支持,雖然頭重腳飄,背脊寒顫,常打噴嚏。上午抬的都是短型的電線桿,較輕。下午兩組輪換抬一根長型的電線桿,也還可以。中午照例借農(nóng)家的鍋灶,付農(nóng)家的柴錢,由三位壯婦下廚,煮洋芋面皮稀飯兩大鍋,隨大家舀。抬工們餓極了,也不擇席,三三五五蹲在遍地雞屎鵝糞的農(nóng)家院子里,吃得霍霍有聲,笑語喧嘩。有那些帶了辣豆瓣醬來的,帶了泡酸菜來的,帶了臘肉來的,大家就一窩蜂擁上去吃。悶懨懨的我只吃了半碗,便在院角的竹籬邊坐下,看楊季火一碗又一碗地埋頭大嚼,吃得好香。他的門齒因打架被撞落,致使狗竇大開,有利于喝稀飯。他的身邊放了半瓶酒,不時地拿起來灌兩口,滿意地舒一口長氣,接著又喝稀飯。他的胖臉和肥胸被汗水浸出了油光閃閃的橄欖色。他吃一會松一松褲腰帶,旁若無人。

“你吃幾碗了?”我問。

他不應(yīng)聲,張開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八。想是半醉了吧,他一邊灌酒一邊談起舊事來。我這才知道,年輕時他在廣漢機(jī)場給美國兵當(dāng)過炊事員,也是見過大世面來的。使我驚奇的是他說五十年代初他在《川西日報》食堂又當(dāng)過炊事員。難怪有些面熟,我早就見過他!“我們那位家門社長對我很好!”他說。我知道他指的是社長楊效農(nóng),一位很有學(xué)識的老干部。我曾經(jīng)是楊社長的下級的下級,在五十年代初期。如今我面對著楊季火,忽然懷起舊來,好像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一般,暗自感傷不已。問楊季火為什么后來又離開了報社食堂,他不肯回答我,吞吞吐吐,面有愧色。三年以后“清理階級隊(duì)伍”他被揪了出來,我才知道他有過小小的貪污劣跡。他在會上認(rèn)罪交代,一開口就惹人哂笑:“我不說大家都曉得,我這個人從小就是無產(chǎn)階級……”文革結(jié)束以后又過了好幾年,磚瓦廠的莽漢楊季火死于酗酒傷肝。愿他夜臺常有冥錢買醉,嗚呼!

抬工們吃完午飯,紛紛到竹林間去小睡。我獨(dú)自坐在院角的竹籬下望著青翠的田野發(fā)呆,看見幾條田埂上走著三三兩兩的農(nóng)民,手提木凳和竹椅,各自回家去。一位老農(nóng)走向我們所在的這一座院子,想是這兒的主人吧。一位農(nóng)婦站在門前問他:“今天隊(duì)上又開什么會喲?”

“廖饃饃不咸挨了秤砣?!蹦俏焕限r(nóng)說笑話作回答。

我懂,他說的是“廖沫沙吳晗還有鄧拓”。連我們這里的鄉(xiāng)下也在批“三家村”了,在“五一六”這一天。兩天以后,鄧拓自殺身死,做了文革的第一個冤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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