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年前,北京。她去北京出差,因為念的只是很普通的專科學(xué)校,所以早一年畢業(yè),她的大多數(shù)高中同學(xué)都還在讀書。畢業(yè)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市場報做記者。
來北京西站接她的是高中同學(xué)楊家真,但沒有想到任遠也會來。
北京西站真的很大,她被裹在人群里的時候有些昏頭轉(zhuǎn)向,是十月的天氣,北京已經(jīng)冷了,她穿在米色風(fēng)衣里的連褲襪被風(fēng)透過去,皮膚有刺刺的感覺。他們隔著一段距離,聽著楊家真說話,但她在他每句話后都會問一句:“什么?”楊家真又不得不重復(fù)一遍,他根本就沒有察覺出梅小清的恍惚,沒有察覺到她心里被沖撞的感覺。
她的行李是楊家真拿著的,一個小旅行包。其實她更想要交到任遠的手里,但他始終都站在一段距離之外,這個距離,是被楊家真擋著,也被空氣里那種疏離擋著。他們?nèi)齻€人,朝地鐵站走過去,有時候是三個人并排,有時候是任遠在前面,又或者是后面。他幾乎沒有怎么講話,雖然梅小清一直在心里等著。
他們走進地鐵站,下臺階,乘電梯,轉(zhuǎn)過通道,安檢……她小心地跟在后面,那是她第一次坐地鐵,她怕她出了錯鬧了什么笑話——她很怕在他面前丟臉,所以盡量少地開口說話,掩飾自己的無知和淺薄,也許是太過珍惜了吧,所以才會把每一句要說的話在心里掂來量去。
這個時間地鐵站里人稀稀拉拉的,明亮如白晝的車廂里,楊家真坐在她的身邊,任遠坐在對面的位置上,其實明明他們的身邊還有空位,但他在那么多可以選擇的座位里選擇了對面。坐在他兩個空位之外的是一對小情侶,低頭說著什么,女朋友嬌羞地一笑,手作勢打了男友一下。梅小清心里微微動了一下,生出些羨慕。車速提起來的時候,有些涼風(fēng)從縫隙里灌進來,她縮了縮頸項。
大約是覺得沒事可做,任遠拿出隨身聽,把耳塞戴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有很好看的輪廓,長得線條流暢,耳垂豐厚,呵,這是很有福氣呢。她的目光逡巡著他,就好像把自己隱在大堆喧囂的歌迷里,默默地注視著臺上那個唯一的主角,一束燈光映射在他的身上,她可以那么清楚地、近距離地看著他,藍色的針織衫套著白色的襯衣,淡青色的牛仔褲,足下是運動鞋,很學(xué)院派,很清秀,也很俊朗。
楊家真一直在說什么,他是個熱情得有些聒噪的男生,也是不錯的大學(xué),以前高中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是前后方,屬于梅小清為數(shù)不多的異性朋友中的一位,大學(xué)里偶爾也通信,這份友情倒也閑散地維持了下來。這次來北京,便給他打了電話。任遠會來,大約也是他說的吧,都是高中同學(xué),大老遠地來總是要接待一下。
疾馳而過的窗外的光景里,明亮昏暗被渾濁在一起,有相同的一排房地產(chǎn)廣告色彩被拉成一條波動的線條,這讓梅小清想到了心臟監(jiān)控圖,起起伏伏——如果此刻要給她的心臟測繪,那是怎樣波瀾的跳動呀!是那個時候,任遠不經(jīng)意抬頭掃了她一眼,他們的目光在空中觸碰到,她迅速地把目光挪了一下,就挪到了他身后的景象里,假裝她根本就沒有在看他,而只是出神入化地定在窗外的某一點上。但,她的心被絲絲地牽扯出些疼來。
她不是個戲子,卻在他面前不斷地裝著。
裝作漫不經(jīng)心,裝作毫不在意,裝作他們就是最普通的同學(xué)關(guān)系,毫無端倪。
下車的時候,楊家真走在前面,她沒有注意在陸臺和車廂之間有小小的縫隙,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下去,有一雙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她抬起頭來,看到任遠很淡的表情,目光看向一邊,只是幾秒的時間待她站穩(wěn)就迅速地收回了手。她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其實只是唇邊上翹了一下,但眼睛里沒有帶笑意。就好像扶起的人,不過就是路人甲乙丙丁。
在身后發(fā)生的一幕,楊家真完全不知情。不知道梅小清左手為什么一直握在右手臂上,她的情緒有些復(fù)雜,為剛才他扶起她而幸福,又為他的冷淡而受傷。
他們在一家中餐廳里吃飯,不太大但也不顯得簡陋,原木的桌椅上鋪著薄薄的塑料桌布,楊家真張羅了幾個菜,這個時候他開始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任遠那里。
“保送的事怎樣了?”楊家真問。
“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比芜h指了指茶壺,讓梅小清遞過來。梅小清知道他們說的是研究生的事,看來她的大學(xué)比他們要少很多年了,握住杯子的時候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人大出來的都是從政的多,現(xiàn)在國家領(lǐng)導(dǎo)……”楊家真提了好幾個人的名字,都是從人民大學(xué)出來的,梅小清沒有記住名字,但記住了這就是說任遠在畢業(yè)后也會有光輝的前程。
“不過是隨波逐流?!比芜h不以為然地回答。
“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先看看吧,若是沒有很好的工作就還是考研算了,打算就在北京呆著了,現(xiàn)在就業(yè)壓力太大了,我們這種學(xué)校出去的一抓一大把……”楊家真不無抱怨地說。他們即將面臨畢業(yè),前途選擇成為一個重要的選擇。
“你很渴嗎?”任遠突然地問。梅小清怔怔然地望過去,這才察覺自己已經(jīng)又把杯子里的茶水喝盡了。任遠拿過她的茶杯替她蓄上水,這時,菜品開始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