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全副野戰(zhàn)裝備后,士兵們都是鼓鼓囊囊的,他們發(fā)現(xiàn)要通過狹窄的樓梯都很困難;爬完三段樓梯后,每個人都氣喘吁吁了。他們爬上了甲板,這時正是上午十點多,陽光灼熱,海上的空氣很新鮮,他們的指揮官“大屁股蟲”斯坦上尉站在艙口,背著野戰(zhàn)背包,提著地圖盒,戴著眼鏡,身上掛著自動步槍、手槍和水壺。他凝視著頭盔下那一張張緊張的臉孔,感到一陣哽咽,淚水似乎要奪眶而出,但作為指揮官他必須得忍住淚水,必須表現(xiàn)得堅定沉著。他的責任感非常強,幾乎是神圣的。他十分珍惜這種責任感,不僅如此,他也很高興自己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責任感。如果現(xiàn)在他父親能看到他,這該有多好?。?/p>
在他身邊站著軍士長,看上去已經(jīng)不再像那個怪僻的威爾士了,現(xiàn)在也是全副武裝,戴著頭盔。他也盯著這一張張臉看,不過卻是用另外一種眼神看:一種狡猾詭詐的眼神,好像他知道一些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一個班接著一個班,一個排接著一個排,士兵們沿著船舷走去,攀著網(wǎng)梯爬下這艘有四層樓的船,跳進連續(xù)不斷往返于海岸與船艦之間的步兵登陸艇。只有一個家伙摔了下去,不過也只是輕微地扭了背,因為他摔在了已經(jīng)在登陸艇上的兩個士兵身上,三人帶著滿身的裝備轟的一聲倒在了鋼制的甲板上,罵罵咧咧。不過這艘艇的駕駛員告訴他們在這艘船上受傷的士兵已經(jīng)有十五個了。駕駛員冷冷地嘲諷說,這種事他見得多了,不足為怪。三連聽到這個消息,猛地意識到這是第一批傷亡名單:這個師在戰(zhàn)場的第一批傷亡名單。他們原來還想至少也應該是炸彈或機槍造成這些傷亡。怎么是掉進登陸艇里?當他們站起來還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看見海岸、沙灘、椰子樹離他們越來越近了。靠近岸的時候,他們可以看到有一片椰子林的樹頂都被炮火轟掉了。多爾那個班所在的登陸艇的副駕駛員和其他人一樣,也是陸軍運輸部隊的,他咧著嘴笑,一副十足海軍軍官的派頭,俏皮地說:“很高興你們登艇,先生們!”然后他又干巴巴地祝賀說:“你們隊挺幸運的。日本鬼子大約……”他看了看他的防水手表,“十五分鐘后才會到。”
“你怎么知道的?”多爾班的中士菲爾德問。
“我們剛從機場得到的消息?!备瘪{駛員笑著說。
“但是他們不想辦法把船給弄走嗎?”
“沒辦法,時間不夠。我們只能繼續(xù)把士兵運下船。”副駕駛員似乎一點也沒把這放在心上,而自豪地佩帶著新手槍的多爾緊緊抓住舷緣,以使自己在顛簸跳動的登陸艇上保持平衡。聽到這個消息,他回頭看著那艘漸漸遠去而變小的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放松。他由衷地希望再也不要看見那艘舊船,也不要看見任何一艘船——除了一艘,那就是帶他離開這個島的那一艘。
“反正他們來的時候你們干掉他們就行了。”副駕駛員說。
“但是戰(zhàn)斗機……”菲爾德開始接話。
“它們會盡力的。它們總是能干掉一些。不過有些日本鬼子還是能躲掉飛機的攻擊?!?/p>
“嘿,特瑞,拋水砣?!敝黢{駛員沙啞地叫道。
“啊,是,長官。”副駕駛員冷淡地應了句,走到船尾去了。
他們面前的那座島漸漸大了起來,現(xiàn)在他們可以看清一個個人在大堆的軍需品之間來回奔跑。多爾一動不動地盯著這些人。他們的身形慢慢地大了起來。多爾還是盯著他們。他被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給迷住了。是什么讓這些人這樣做?他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充滿了敬畏。是什么讓他們待在這里?他們?yōu)槭裁床徽酒饋黼x開,全部都走掉?他所知道的就是他感到害怕,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害怕,但是又不是像以前那種害怕。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一點都不喜歡。
“抓緊扶牢,準備登陸!”駕駛員朝著他們喊。多爾趕緊抓牢。在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里,登陸艇先是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然后越過障礙,繼續(xù)向前沖,又發(fā)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猛烈地搖晃了一通,隨著震耳的摩擦聲向前滑了幾英尺,終于停了下來。多爾就這樣來到了瓜達爾卡納爾島。艇上其他人也一同來到了這個島,但多爾沒顧得上想這些。登陸艇前面的滑板在那個愛說話的副駕駛員的操作下幾乎在登陸艇還沒停下來之前就開始放下了。
“所有人都下船!”駕駛員叫喊著,“沒有搭板!”
在滑板前面還有兩英尺的海水,不過很容易就跳過去了;只有一個家伙在滑板上滑了一下,掉進了水里,一只腳全濕了。當然那不是多爾。登陸艇一邊掉頭一邊把滑板收回去,準備開回去接另一批人。士兵們在沙灘上艱難地行走,小心謹慎地穿過人流,來到“大屁股蟲”斯坦和班德中尉集結(jié)部隊的地方。
法伊夫下士當然是在那艘運送指揮部人員的登陸艇上。從那艘艇的駕駛員那里法伊夫聽到了和多爾聽到的幾乎相同的話:“你們隊挺幸運的。日本鬼子還在路上?!边\輸艦肯定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不過他說他們提前下船了,所以不會有危險的。法伊夫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處理得那么迅速。就像是一件日常的事務,一件普通的事務。然而在這樣的表面之下卻是流血:流血,傷殘,死亡。這看上去很奇怪,而在法伊夫看來尤其古怪。機場得到了消息,顯然是通過無線電從一架飛機那獲取的,然后把這個消息發(fā)送到了海灘上,所有登陸艇的駕駛員都被通知到了——或是他們相互之間傳遞了這個消息——而且如果說船上的部隊還不知道的話,至少幾乎所有船員和指揮官是得知了這個消息的??墒侨藗儏s做不了什么。只能等。等著看將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法伊夫偷偷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一張張臉?!按笃ü上x”斯坦不停地調(diào)整眼鏡,一遍又一遍,把右手的拇指和其他手指放在鏡框上,這暴露出他的緊張不安。班德中尉不停地舔著嘴唇,也顯得十分緊張。斯托姆是面無表情。二等炊事兵戴爾眼里放著光,不停地眨眼睛。威爾士的眼睛在強烈的陽光下瞇成了一條縫,沒有顯露任何東西。不是高興也不是別的什么,甚至連嘲諷也不是。法伊夫希望他自己的臉看上去是正常的,不過他感覺好像額頭上的眉毛蹙得太高了。上岸后,領(lǐng)路的把他們帶到指定地點,那是在一片椰子樹的邊緣,這片椰子樹一直延伸到海灘上。法伊夫一遍遍地對自己重復登陸艇駕駛員在途中說的話:“你們隊挺幸運的。你們提前下船了?!?/p>
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如此。當飛機來的時候,它們只是攻擊艦船,而沒有攻擊岸上。因此,法伊夫,還有三連的所有人,就像是坐在馬戲團表演的正面看臺上看演出一樣看著這一切。熱愛人性的法伊夫至少會在這一切都結(jié)束后,希望當初根本就沒有座位。但他不得不承認他被這一切迷住了,一種病態(tài)的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