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這個消息并沒有怎么影響到海灘上的人們。步兵登陸艇混著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登陸船只照樣怒吼著沖向海灘,擁堵在那里,卸下一船又一船的人員和貨物。與此同時,其他的船只也正在往運輸艦上回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海灘上滿是在向各個地方進發(fā)的人。海灘看起來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在由人鋪成的毯子下波動起伏,就同海灘被大群的螯蟹入侵時的情景一樣。一股股、一列列和一隊隊的人川流不息地涌過這個海灘,腳步急促、凌亂而輕快。他們的著裝參差不齊,少的一絲不掛,多的全副武裝,穿成什么樣的都有。有人穿著沒了袖子的襯衫,有人穿著掉了褲腿的褲子,也有人連襯衫都沒穿。更有甚者,尤其是那些正在海邊水里干活的人,他們大都全身赤裸,最多也只是穿一條制式的白色內(nèi)褲,濃密的恥毛清晰可見。不過,這附近連一個女人都沒有,估計再過一段時間也不會有。這些人頭上戴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帽子,有部隊發(fā)的,有老百姓戴的,也有家里自制的。因此,你可以看到水中的人全身赤裸,除了頭上的一頂紅色翻邊的小便帽或一頂香蕉葉帽子以及脖子上掛的身份標識牌之外別無他物。在水邊上,一幫人一會兒就能把一艘補給船給卸空,這樣它就能回去運更多的補給過來。接著一列列的士兵把這些盒子、箱子、罐頭搬上海灘,藏到樹叢中去,或者站成一條人鏈,接力式地把物資傳到別處以清空水邊的場地。遠一些的地方,重型武器、卡車、反坦克炮和大炮等在卸下船之后,由它們各自的駕駛員開上岸,或被海軍陸戰(zhàn)隊的牽引車拖上岸來。再遠一些的地方,第二艘運輸艦在距離第一個登陸點幾百碼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進行著全部活動過程。
這些活動顯然從早上起就一直按相同的速度在進行,即使是空襲迫近的消息也沒有造成什么影響。但是當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海灘上原先興奮的氣氛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三連即便是在樹叢邊上,也感覺到氣氛一點點變得緊張起來。他們看到原先在這忙亂之中平靜地站在齊腰深的水中的幾個人,他們這時看了看表,光著身子走上來到樹叢邊拿衣服。不一會兒,站在水邊的某個人揚起一只胳膊大喊:“他們來了!”這喊聲瞬間傳遍了整個海灘。
在湛藍的晴空,一些小小的斑點悄悄地向那兩艘艦船所在的海峽飛來。幾分鐘后,當它們離我們更近時,就能看到另外一群小斑點——戰(zhàn)斗機,兩群斑點在上方交上了火。在下面的海灘上,有活干的人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繼續(xù)工作,但是其他人,也包括三連的人,則抬頭觀看。大約有一半的戰(zhàn)斗機撤離了戰(zhàn)場,轉(zhuǎn)而飛向北方。很明顯,它們已經(jīng)到了油量航程的極限。除了不多的幾架戰(zhàn)斗機跟上去追趕以外,其他的幾乎都立刻放棄追擊,轉(zhuǎn)而加入其他戰(zhàn)斗機的行列,開始攻擊轟炸機。它們繼續(xù)往這里飛來,漸漸地變大了?!靶∥米印痹诒恐剡t緩的“牛蠅”旁側(cè)飛,盤旋,俯沖,好像在跳一場瘋狂的旋轉(zhuǎn)舞蹈,而“牛蠅”們卻只是四平八穩(wěn)地飛行著。現(xiàn)在,轟炸機開始墜落了。一架墜落在附近某處,尾后拖著的黑煙很快就被高空的強風吹散,接著又有一架落在遠處,掙扎著,卻沒有冒煙。沒有人從轟炸機那里跳傘。轟炸機群依舊在前進。有一只“小蚊子”掉了下來。沒多久,別處又有另一只也掉了下來。降落傘從他們那里綻放,在耀眼的陽光中緩緩飄落?!拔米印眰円琅f左沖右突。另一只受了傷的“牛蠅”掉了下來。然而,至少是對于三連和其他新來的人來說,還有那么多的轟炸機沒有被擊落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如果按攻擊的次數(shù)和猛烈程度來看,這些轟炸機應該早都被打下來了。但是它們沒有。這些轟炸機依舊保持著隊形,緩緩向海峽中的艦艇飛去,人們幾乎能聽出戰(zhàn)斗機俯沖和爬升時馬達發(fā)出的不同的轟鳴聲。
在下面的海灘上,時間一分一秒滴滴答答地流逝著。當轟炸機墜落時,大家都沒有喝彩。第一架轟炸機墜落的時候,三連附近的一個連隊曾輕輕地歡呼表示慶賀,三連有幾個人也跟著喝彩。但是由于之后一直沒有太值得喝彩的事情,這番慶賀也就沒有延續(xù)下去。在那之后沒人再試圖喝彩。每個人都靜靜地注視著,欣喜而入神。海灘上的人開始繼續(xù)手頭的工作,只是更加賣力了。
法伊夫下士此時緊張不安地和沉默的連指揮官們站在一起,因為沒有喝彩聲,他更加覺得這像是一宗生意。一宗普通的買賣而已,根本就不是戰(zhàn)爭。這個想法讓法伊夫覺得害怕,怪異,反常,還有點瘋狂,甚至不道德。這就好像在辦公室里演算一個數(shù)學等式,計算一份風險報告:一方有兩艘大而且昂貴的軍艦,另一方派遣二十五架巨大的飛機去轟擊它們。軍艦由較小的飛機提供保護,盡可能拖延時間。這些小飛機比軍艦便宜。有這樣一種理論:二十五架大飛機其全部或部分的價值等于這兩艘軍艦全部或部分的價值。他們根據(jù)這個理論,不停地出動小飛機。防守方的戰(zhàn)斗機根據(jù)同樣的理論,要力爭使轟炸機付出的代價越高昂越好。它們的最終的目標就是擊落所有二十五架敵機,而自己一方不損失一艘軍艦。這些昂貴的機器里面坐著的人,奮力廝殺,除了需要他們來駕駛這些機器以外,他們并不重要。這個想法和它背后所隱藏的東西如同一把冰冷的恐懼之刀,刺進法伊夫那幾乎是毫無防備的要害——一種源于渺小的恐懼:他的渺小,和一種源于無力的恐懼:他的無力。他對這宗生意沒有任何控制權或發(fā)言權,即便是有關他自己的事情。他只是這宗生意的一個部分。這讓他害怕。他并不害怕在戰(zhàn)爭中死去,在真正的戰(zhàn)爭中死去——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但是他不想為一宗普通的生意而死。
天空中廝殺的機群緩慢而不可阻擋地飛了過來。海灘上的工作仍然在繼續(xù),步兵登陸艇和其他駁船都沒有停下。飛機幾乎已經(jīng)快到達那兩艘運輸艦了,又有一架轟炸機被擊落,在眾人的目送下裹著一團火焰和黑煙掉入海峽。飛機飛過了運輸艦,空中傳來一聲輕微的,如同嘆息一般的聲音。一根水柱,接著一根又一根的水柱高高迸出海面。幾秒鐘后,掀起這些水柱的爆炸聲席卷海灘,鉆入了椰林,把椰樹搖得亂顫。那微弱的嘆息聲變大了,并帶著顫抖的尖嘯。第一艘運輸艦周圍的海面上,根根水柱沖天而起,幾秒鐘之后第二艘運輸艦周圍也涌起了水柱。雖然已經(jīng)沒法看清單顆的炸彈,但是大家都看到了命中目標的那三顆炸彈。第一顆炸彈就像是試探的手指一般,在第一艘運輸艦前不遠的地方爆炸。第二顆近一些。第三顆幾乎就落在運輸艦邊上。一艘步兵登陸艇正從運輸艦邊上出發(fā),沒開出有多遠,那第三顆炸彈顯然直接就砸中了它。從那里到這里的距離差不多有一千碼。人們可以聽見一聲微弱但清晰的慘叫,又高又尖,在水柱高高升起之后岸上的士兵才聽到。這聲慘叫旋即被切斷,緊跟著是爆炸的聲浪。這是某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出于本能發(fā)出的無用的抗議,一聲對厄運和死亡的抗議——他不應該在這里死去,而應該待在戰(zhàn)場之外其他的什么地方。多么荒謬,多么蒼白,但不無尊嚴,盡管也不無諷刺意義,這聲抗議在他自身已不復存在之后才被人聽到并理解。他最后的慘叫比他要長命一些。
當水花散去,他們能看清楚時,發(fā)現(xiàn)那艘登陸艇已經(jīng)無影無蹤。在那片海面上有幾個人在水中掙扎起伏著,并且數(shù)目在很快減少。最靠近他們的兩艘駁船向沉船地點開去,在待命前去營救的小救生艇趕到之前先行到達。船慢慢減速,在洶涌的波濤上顛簸翻滾,此時士兵們卸掉裝備鉆入水中,去幫助那些因為沒有來得及卸下裝備而在往下沉的士兵。輕傷和沒有受傷的順著領航員拋下的繩梯爬上了駁船;重傷的就讓他們先漂在水面上,等著有吊繩和吊籃的救生艇來實施救援。
海岸上觀看的人們——幸運的人們,如同駁船上的駕駛員所說的,因為他們逃脫了這一劫——在一邊關注這里的行動,一邊盯著頭上的飛機。轟炸機完成了使命,向著海峽那邊往北飛回。它們并沒有向地面掃射。為了自保而不被戰(zhàn)斗機打下來,它們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海岸上的防空炮不敢開火,怕誤傷到自己的戰(zhàn)斗機。除了炸彈落在地面上,整個行動全是在天上,在高空進行的。轟炸機緩慢而平穩(wěn)地飛向北方,那兒有鋪天蓋地的戰(zhàn)斗機在等著掩護它們。正如起先漸漸地變大,它們又漸漸地縮小了。防守方的戰(zhàn)斗機一直在這些轟炸機旁邊怒氣沖沖地飛來飛去。這些轟炸機在離開人們的視野前又被擊落了幾架。整個行動中,防守方的戰(zhàn)斗機不時地撤回機場去補充彈藥和燃料,得到補給后再返回戰(zhàn)場。作戰(zhàn)的戰(zhàn)斗機數(shù)量總是不能保持滿員狀態(tài)。很明顯,轟炸機方面也考慮到了這個因素。總之,它們重新縮成了一群小點,然后不見了。最終,戰(zhàn)斗機也開始返航,空戰(zhàn)結(jié)束了。海灘上在受到攻擊時一直不停地進行著卸船工作,這會兒仍繼續(xù)著。
先期來到這里,待在三連旁邊的那些人仍然站在椰林邊等候、觀看著。這些人告訴三連的人,也許在白天還會有至少兩輪的攻擊。把這些討人嫌的船趕緊卸完是最主要的活兒,之后它們就能撤回去。然后所有的事情才能安頓下來,正常進行。卸船是最要緊的活兒,必須得在日落之前完成。一旦天黑,不管東西卸了沒有,這些船都得撤走。它們不能冒險遭受夜間空襲。就算是沒有卸完,這些船也要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