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橡樹的影子歪歪斜斜印在灰白的墻壁上,也時不時印在方亭和瑩雪的臉上,金晃晃的直耀眼。“我操你的老娘!”方亭罵著夕陽,走過去把百葉窗簾“嘩”的一聲拉下來,陽光擋在了外面,廚房也晦暗了不少,“我說,瑩雪,你老公那個破專業(yè)得改?!?/p>
“他喜歡什么就讀什么?!爆撗┑皖^回應(yīng),邊說邊把油倒進鍋里。方亭是好心,但她的話太硬,像石頭。同樣的意思,說出來的話遠不如小魏溫柔潤滑。
“那怎么行!”方亭正在切菜,把菜刀往菜板上一剁,“他剛來懂個屁,男人畢業(yè)后沒工作,還不如當(dāng)鴨子體面?!?/p>
方亭這個女人,豪爽痛快,似乎很有主見,但是脾氣太躁,一點就爆。最初住在秋谷,跟秋谷厲害的女人都過了招,被人封為秋谷第一潑。但是趙偉脾氣好,人緣極佳,對老婆的惹是生非,只有嘆息。為了躲避事端,他們搬出秋谷,遷進這棟舊房子,當(dāng)了二房東。趙偉很滿意,房子離生物系大樓很近。方亭也滿意,學(xué)校每年都有中國新生,她不愁空房賠錢。
方亭問瑩雪:“黃容下學(xué)期就讀MBA了,你知道不知道?她老公郭靖改學(xué)了計算機,馬上就找到了工作?!?/p>
“那又怎么了?”瑩雪笑了笑,“你也可以上學(xué)呀?!壁w偉全額獎學(xué)金不低,方亭打長工這些年,兩人省吃儉用,存款至少也過了十萬。
方亭的眼睛一亮又一暗,像風(fēng)中的蠟燭:“我在國內(nèi)學(xué)的馬列,在大學(xué)教的政治,到了美國怎么混?。恳仓挥腥ゲ宛^混小費。我只求老公快點工作,把兒子接來,買一棟房子,前院養(yǎng)花、后院種菜,我就滿足了。但是他抱著他的破專業(yè)不放,我還得當(dāng)難民?!?/p>
“趙偉拿到Ph.D,或許能在大學(xué)當(dāng)Faculty(教授)?!?/p>
“你在春天做夢!”方亭打斷瑩雪,“趙偉有個同學(xué),還是Harvard(哈佛大學(xué))的博士,又在Yale(耶魯大學(xué))賴了幾年博士后,大老遠跑來我們學(xué)校想當(dāng)教授。我早就說了他來是浪費汽油!”
那已是圣誕節(jié)前夕,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美國人家的房前院后,張燈結(jié)彩,閃閃爍爍的滿天星,像圣誕夜里興奮的眼睛。
“什么鬼節(jié),圣誕節(jié),人家的節(jié)日,看老美瞎翻筋?!狈酵び袣鉄o力地說,“我們這兒的春節(jié)也無聊透了,就是陸主席領(lǐng)導(dǎo)的那幫人裝神弄鬼地瞎鬧,第二天天亮了,還不是上學(xué)的上學(xué)、打工的打工,各忙各的。這豬狗不如的日子!”
門忽然開了,是趙偉嗎?進來的卻是紀林,他的臉色不好,昏黃黃的?,撗┟艘幌滤念~頭,確實有些燙,便找了些抗菌之類的藥讓他服了,紀林暈沉沉地睡去。
窗外是縱橫交錯的橡樹枝,斜斜地印在黯藍的夜空,像一幅疏落有致的剪影。起風(fēng)了,剪影在搖曳,過去成串的舊事也在眼前搖曳:第一次見到他,她還不滿十五歲,在婆婆的家里,那時婆婆還是自己的班主任。紀林抱著足球從外面沖進來,一臉的汗水、滿身的污泥,嘴里直嚷著:“我好餓!”回頭的一剎那,他長大成人,成了自己的丈夫!
我的丈夫,紀林?,撗┌V癡望著他的臉,內(nèi)心愁腸百結(jié)。那些陰暗而錯綜的往事,像蜘蛛結(jié)的網(wǎng),風(fēng)吹破了,還掛在那兒。她的哥哥高帆殺人了!不為別人,為的竟然是紀林的妹妹——紀美。誰也不知道這兩個冤家是怎樣纏成的一對。
瑩雪的哥哥因為做生意發(fā)了財,常去夜總會泡泡玩玩。紀美呢,放著爹媽給她安排好的銀行工作不干,偏偏要去夜總會當(dāng)模特兒。她和高帆眉來眼去,兩下子就勾搭上了。有天晚上,一個小混混故意攪紀美的場子,高帆英雄救美沖了出來,沒想到功夫了得,兩拳三腳就把對方送進了閻王殿。噩訊傳回了家,瑩雪的父親一口氣接不上來,母親神恍氣亂,忘了燒得正旺的雞湯。湯沸騰著,滾滾而出,澆滅了天然氣灶上的火焰。
瑩雪從香港出差歸來,與父母已是陰陽相隔!是王老師救了她,讓她搬進了自己的家,并且為高帆的案子奔波,哥哥總算保住了命。她神色恍惚地住進了王老師的家。那些日子,她發(fā)現(xiàn)紀林跟她一樣神色恍惚。過了很久,他才告訴她,他和她一樣可憐,都失去了世上最親的人,每天都活在夢里。
他現(xiàn)在還在夢里嗎?夢中會有誰?瑩雪怕想又在想。思緒像出了籠的一群鴿子,飛遠了,又飛回來了,變成了一團暗黃的影子,向她飄來,越來越近,是個女人的輪廓。她一驚,醒了,睜大雙眼,雪白的燈和墻壁,這清亮明朗的現(xiàn)實。她不怕鬼。
紀林也醒了過來,像個虛弱的孩子?,撗┹p言細語問他,他忽然神志不清,瑩雪怕了,轉(zhuǎn)身朝樓下奔去?!翱欤∥乙?11……”她顧不得解釋,抓起電話就開始打。
方亭夫婦正在吃飯,看瑩雪惶惶失措的樣,還當(dāng)紀林上了吊。方亭反應(yīng)過來后,劈手奪過她的電話:“現(xiàn)在還沒開學(xué),你們都沒買保險,知道醫(yī)院的賬單有多瘋嗎?秋谷有的是醫(yī)生,從協(xié)和到上醫(yī),不比老美的差。我馬上開車去秋谷。”“我要打!”瑩雪著了魔,死拉方亭的袖子,電話終于搶到了她手里。
救護車呼嘯而來。紀林看了急診,沒什么要死的大病,就是水土不服再加傷風(fēng)感冒。在醫(yī)院輸了液,基本上也就鮮活了。因為二人沒有保險,只好白貢獻了三千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