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把褲腳卷起來,小腿上全是黑色的傷疤,他一生不能穿短褲,沒有進泳池。
知道是陳年的疤痕了,但我還是不敢來回摸,只把手輕蓋在上面,上面沒有肉,只是一塊一塊黑色的皮。
他微笑,“都被蟲子吃完了?!?/p>
六十年前,南京學(xué)校解散,學(xué)生們一哄而散,他無處可去,不敢返家,跟著人流走,走了六個省,兩千多里路,稻田里也全是人,汽車,騾馬,傷兵,難民??軍隊扎營做飯時,他扯一個芭蕉葉,窩一點粥喝,前面排著兩個士兵,剛盛的熱粥,突然有人喊“共匪來了”,第一個士兵慌促轉(zhuǎn)身,一缸熱粥全潑在他腿上;第二個士兵磕在他身上,手里的粥又潑了上去。沒人顧得上,他自己也只能跟著逃。
天氣很冷,深山里面慢慢就落下了他一個人,部隊都走過去了,難民都走過去了。他一個人走,下著小雨,山上猴子野豬叫,他拿著個木棍,披著個蓑衣,都是棕葉做的,腿已經(jīng)腫得爬滿蛆蟲了,沒有鞋子,拿破布在腳上裹,雨越下越大,伸拳不見五指的晚上,有一個土地廟,他就到里面摸摸,一踢有人在睡覺,他往邊上一躺就睡了。
第二天,天還不太亮,山老鼠在他身上跑。他醒了以后,看到山老鼠在吃躺在他旁邊的人的耳朵,那是一個人的尸體。
他再往前走,遇到一個兵,背著個紅十字的包,高山邊是懸崖,彎彎的路上有水流,“他拉著我,說小朋友過來,拉著我腿就沖,我把你蟲子沖掉。沖完以后,他就給我用救急包把我包住。我就仔細(xì)看他的帽子,是個星星,是共產(chǎn)黨。”
一個星期后,傷口流的膿,加上人的溫度,救急包都變成打石膏的盔甲了,硬殼揭不開,他又遇到一個帽子上有太陽的士兵,用刺刀給他挑開,里面都腐爛了。
我問他,這一路上你想起你媽嗎?
他說,不想,只想活著。我活著,就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