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話，抵得過別人一百篇西鄉(xiāng)的傳贊。我們只看西鄉(xiāng)當王政統(tǒng)一的時代，舉兵造反，犯了彌天的叛逆罪名以死，而死后不到幾年，他的銅像巍峨矗立于上野公園，受全國人民的崇拜，并且全日本沒有一個銅像可以和他并稱的。至于伊藤博文事業(yè)上的成功，從表面看來，中外人都覺得他遠過于西鄉(xiāng)，死在高麗人之手，也是歿于王事，而他的銅像，在東京被人打倒，甚至搬到大阪，也不能成立。這些事說明了什么？就是說明畢竟成功的是失敗了的西鄉(xiāng)，而不是伊藤一輩人，長藩的領(lǐng)袖雖然享著福蔭，畢竟是有限的。季陶先生這一段話，我想任何日本人都不能反對，不過見不到，說不出這樣徹底罷了。

我常以為批評一國家的政治得失易，了解一民族特性難。政治有許多明顯的跡象，就是它因果聯(lián)絡(luò)關(guān)系，也容易探求而得其比較。至于一個民族的本真，縱的是歷史，橫的是社會，如季陶先生所說的，既要有充分研究古籍的力量，還要切實鉆到它社會里面去，用過體察的工夫。韋爾斯說，歐洲人不知中國，其重要意義就在此點。我們看了上中下三篇整千頁的《歐美人之日本觀》，覺得他無甚心得，并不深刻真摯，也是此理。到得本國人說本國的民族，這些條件工具是比之外國容易完備了，然而卻有第二種的障礙，這種障礙更是不容易打破，其由外力支配所生的障礙，姑且撇開，而自身的因緣成為心理的拘囚偏執(zhí)，就會弄到如黑智兒[3]那樣一個大哲學(xué)家，抬起德意志民族，認做神的表現(xiàn)，世界的選民，其實如季陶先生此書所引吉田松陰《坐獄日錄》一段話，也和黑智兒的出發(fā)點相同，不過一個穿了古代神教的衣，一個穿了近代哲學(xué)的衣而已?！洞髮W(xué)》說得好：“人莫知其子之惡，而莫知其苗之碩。”上句是由于愛，下句是由于貪，真是不把種種“之其所……而辟焉”的障礙打消，決尋不出鞭辟入里公平至當?shù)呐?。批評自己的民族，猶之批評自己本身。近來有見識的人也曉得說說，如果真是一個革命者，就能對自己作公開的批評，這話是不錯的。自己的檢查，比別人的檢查更為便當。責(zé)備自己，應(yīng)該比別人的責(zé)備更為深刻。然而事實上往往不然。遇著老于世故人情的人，反而善于用責(zé)備自己的口頭話來做辯護自己的手段。淺之如張作霖罵張學(xué)良，說這小子太不懂事，深之如莫斯科CP本部，罵中國CPCY幼稚，都是假責(zé)備來為自己辯護的。日本人批評日本，說到自己短處，曉得回護不來的，也每每犯這種毛病。然而因為他有他的立場，我們應(yīng)該原諒他的。白香山的詩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盵4]批評自己的民族，仿佛有這個道理。而“我田引水”，又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季陶先生說：

一個關(guān)閉的島國，他的思想變動，當然離不了外來的感化。在他自己本身，絕不容易創(chuàng)造世界特殊的文明而接受世界的文明。卻是島國的特長，我們觀察日本的歷史，應(yīng)該不要遺漏這一點。

他們以赤條條一無所有的民族，由海上流到日本島，居然能夠滋生發(fā)展，平定土番造成一個強大的部落，支配許多土著和外來的民族，而且同化了。他們更從高麗、中國、印度輸入各種物質(zhì)的、精神的文明，而且能夠通通消化起來，適應(yīng)于自己的生活。選出一種特性，完成他的國家組織，更把這個力量來做基礎(chǔ)，迎著歐力東侵的時代趨向，接受由西方傳來的科學(xué)文明造成現(xiàn)代的勢力，民族的數(shù)量現(xiàn)在居然可以和德法相比，在東方各民族中，取得一個先進的地位，這些都是證明他的優(yōu)點。我們看見日本人許多小氣的地方，覺得總脫不了島國的狹隘性?？匆娝麄冊S多貪得無厭崇拜歐美而鄙棄中國的種種言行，又覺得他們總沒有公道的精神?？墒俏覀冊诳陀^的地位，細細研究他，實在日本這一個民族，他的自信心和向上心，都算是十分可敬?？偫碚f：一個民族的存在和發(fā)展，要以自信力做基礎(chǔ)。這的確是非常要緊的。所以日本人那一種的“日本迷”，也是未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