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們也都是不折不扣的印度人。在那個時期,印度人就像一個秘密花園,我們周圍的社會都對我們缺乏接觸和了解。如果你不想了解,就沒必要去了解,但是它就在那兒,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隱秘世界。我們有自己獨特的歷史;當我們參加家人的婚禮時,飲食和衣著也有一點自己的秘密,我們會在餐桌上談論一些人和地方,它們來自近乎神話般的過去。我們擁有歷史,而歷史是美國富饒的海岸所唯一缺少的東西。
我們從小到大接受的是不同的家庭觀念:家庭是一切的源泉,家庭永遠比朋友、學?;蚶蠋煾匾?。我們從小就養(yǎng)成了印度式的溫順:我們不打架;我們不玩足球或曲棍球等對抗性游戲,而只是老老實實地游泳和打網球。我們不會直呼父母姓名或當著他們的面罵人,不僅是小時候,現(xiàn)在也不會。我們掉牙時會得到父母的賞錢,做家務時卻得不到。(“我還天天做飯呢,應該管你們要錢嗎?”我母親會這么問。)我們在家和學校里都穿美國服裝,但是參加婚禮和出席其他重要場合時則被要求穿印度服裝。我們某些日子吃香辣茄子泥(baingan ka bharta )和黑扁豆咖喱飯(rajma chawal )以及青豆奶豆腐(mutter paneer),有些日子則吃茄汁通心粉。我們在家只是偶爾吃肉,而且一般只吃雞肉,但在飯店里卻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母親過印度傳統(tǒng)的女人節(jié)(karva chauth),節(jié)日期間印度婦女要為自己丈夫的健康長壽和興旺發(fā)達齋戒;然而,按照美國人的解釋,我父親也應為我母親齋戒。
所以我在成長過程中,只是隱約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地也屬于另一個國家。我對它的認識根本不是建立在印度歷史、傳統(tǒng)及其長期文明歷程的基礎上,這種認識是第一代移民對于母國的看法,懷舊時會跟父母談起,但再美好也已經過去了。這種認識不是來自國歌、宗教盛會以及獨立日那天的激動情緒,而是來自飯桌上和假期里聽到的故事以及我們大家族里的人物。在我想象印度這個國家時,我將這些散碎的材料收集起來提取其中的含義,尋找那些它們可能根本沒有的意思,試圖從個人的經歷中推斷一個民族的歷史。我在心中編造了一些我沒有目睹的事件,而它們發(fā)生在我不知道的時間和地點。
遙遠的記憶中,印度是深夜打來的電話,讓人禁不住擔心遠方的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測。印度是給親戚們回電話,因為他們負擔不起高昂的越洋電話費。印度是在大銀盤里擺放米、藏紅花和奇巧棒舉行的印度教儀式。印度是父母操的那一口獨特腔調的英語,那是英國公立學校和孟買林蔭大道相結合的產物,一本正經的。印度是那種精打細算的節(jié)儉,人們從圖書館借書而不是自己花錢買書,在餐館里點菜時權衡再三,主菜的數(shù)量總是少于吃飯的人數(shù),因為每個菜大家都可以共享。印度是發(fā)現(xiàn)我們周圍的印度裔美國人沒有一個是教授、詩人或律師,而都是工程師、醫(yī)生,就算特別突出,最多也只是個經濟學家。
每隔兩三年,我們便會飛往東方的印度。在紐約就可以提前領略到印度的氣息,雖然飛機上人人有座,但登機時還是會經過一番艱難的前推后搡。飛抵目的地走出機艙時,空調制冷的清爽消失在身后,陰沉濕熱的亞熱帶空氣立刻將我們包圍。燈光從柔和的黃色變成了刺眼的白色。我記得工作人員等候在登機舷梯上,比旅途那一端的工作人員要矮小、謙恭、消瘦,身材趕得上芭蕾舞女演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