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shù)牡谌齻€寶貝是一架塔吊。就是工地上用來吊水泥板的那東西。這架塔吊配有軌道,能左右移動,可以升降、旋轉(zhuǎn)吊臂,以不同的速度收放吊鉤,這一切都由一組開關(guān)控制。塔吊上層結(jié)構(gòu)里有復雜的動、定滑輪組,多個功率不同的電機和齒輪組,整架吊車移動時還帶有觸壁倒轉(zhuǎn)和阻尼制動的功能。這是給高年級學生講課用的,但后來不知怎么到了家里,成了我跟弟弟的玩具。你要知道,在七八歲的年紀上,一個男孩子獲得這樣一臺功能齊備、運轉(zhuǎn)精良、無比精密的機器,是一種令人寢食難安的體驗。我吃飯睡覺都在想那個塔吊,想弄明白它是怎么工作的,能吊起多少東西,從哪兒獲得的力量。
而且它是全世界唯一的一架。當時我跟弟弟有這么個共識:我們的班上都有那種家里很早就有彩電、頓頓都能吃肉的同學,有的還住在樓房里,冬天穿一種叫羽絨服的難看的衣服上學,即便是這種同學也不可能擁有這樣一架塔吊。
后來全家回了北京,這架塔吊成了唯一帶回來的大件教具,放在爺爺?shù)年柵_上。那時爺爺已經(jīng)得了食道癌,經(jīng)常負手站在陽臺上,聽著《失·空·斬》,看著塔吊吊起一盆吊蘭,掛在晾衣竿上,又吊起另一盆,如此能看一個下午。有時他會翻開一個紅皮筆記本,在上面寫幾筆。寫完就收起來,從不讓我們看。
塔吊在我手里,就是一臺機器。我推前,它就往前走。我拉上,它就往上提。但是等到我爺爺操縱它時,它就像是個機器人。爺爺只管喝茶,它自己就會完成一整套復雜的操作。爺爺有時候搖頭,有時候點頭??赡軤敔斢X得它實在太蠢了而搖頭,可能覺得它還可以挽救而點頭。有時候它摔了東西,爺爺就會對它動上幾改錐,我想這大概是家法處置。但是它能吊的分量越來越輕了。起初它可以給魚缸換水,但后來只能吊起一把小茶壺了。爺爺去世后,它不動了,換電池也不行,我們都不會修,只好由它去了。于是它就一直保持著指向西方的姿態(tài)立在那里。
爺爺去世后,我們回學校辦理報銷之類的麻煩手續(xù),一并處理原來的房子。我見到了跟爺爺共事的其他一些老師,他們大多也退休了。我講起爺爺?shù)乃酰f后來那東西不轉(zhuǎn)了,大家撫掌大笑,說:“那太正常了,你爺爺做的東西你們可玩不了。”據(jù)他們說,我爺爺年輕的時候看見什么都想做一個,而且八成都能做出來,只不過只有他自己會用。剛流行收音機的時候,我們家第一個有了一臺大型立式收音機;流行唱片機時,我爺爺又打造了一臺帶轉(zhuǎn)角拉門的柜式音響,能放黑膠唱片,后來因為我把唱片當飛盤扔干凈了而告終。爺爺養(yǎng)魚,家里有三個大水泥池子,他聽說要用加氧泵,不想去買,就用手頭的材料做了一個。這一組材料中的變壓器是從我的電子琴上換下來的殘品,被他修好了,后來又壞了,他一生氣,就用漆包線自己纏了個變壓器。有一次他看公審死刑犯,回來竟然想制作一把自動步槍,被大家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