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師們講爺爺?shù)氖?,越聽越覺得我跟爺爺之間的距離有如天淵。雖然我在他身邊生活了那么多年,但都是作為一個孩子,而不是一個具有完整人格、能跟他真正交流的人。等我具備了這種交流能力,卻已經(jīng)風(fēng)不止親不待了。現(xiàn)在,經(jīng)過幾次搬家,連那塔吊都不知道去哪兒了。爺爺做東西從不畫圖紙,都是直接動手,圖只存在于他的腦袋里,他走了,那東西就成了無法復(fù)制的孤本。長大以后,我憑記憶復(fù)制過一些爺爺做過的東西,有幾樣成功了,比如用牙膏盒改造的潛望鏡,我還對它進行了升級改良,能多段折射,彎成C形依然可用。我還做過一個證明熱空氣上升冷空氣補充形成風(fēng)的小東西。但是爺爺?shù)乃跷沂亲霾粊淼?,那里面有機械傳動,有程控,有電路,有金工,有雕刻藝術(shù),繁復(fù)無比,想想就頭疼,讓它去吧。
爺爺走后,收拾遺物時當(dāng)然會發(fā)現(xiàn)那個筆記本。我拿在手里摸了好久,才深吸一口氣打開。里面沒有任何圖紙或令人振奮的東西,只是凌亂地寫著一些“堅持”“信念”“勇氣”之類的字眼。我爺爺是個無神論者,至死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我想,他信仰科學(xué)。
老師們告訴我:當(dāng)時,學(xué)校給我爺爺很高的待遇。他們給了他一個很大的院子,專門擺放這些大家伙,并在院子里蓋了一間大房子,名曰“科技宮”。這些事我當(dāng)然是記得的。我小時候抱著科技宮的院子里一個正在敬禮的少先隊員雕像想爬上去,結(jié)果那個雕像竟然是擺在上面的,沒有任何固定,于是我就跟雕像抱成一團摔了下來。所以我當(dāng)然記得這個院子。有一天我在院子的大鐵門里玩,來了幾個高年級的孩子,舉著一個長耳朵的怪蟲,非要見我爺爺?,F(xiàn)在想想,那東西就是幼年的蝙蝠。但當(dāng)時我嚇壞了,覺得他們是壞人,必須保護爺爺,我就說他不在,不給開門。他們問我是干嗎的,我就大喊:“我是他孫子!”他們就大笑著跑開了。我一頭霧水,心說孫子有什么奇怪的,你們沒有爺爺嗎?你們的爸爸都是茅坑里撈出來的嗎?
幾年前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那個院子門口騎車,忽然摔倒了。這段記憶大概是因為我確實是在那里學(xué)會的騎車,全程只摔了一次。當(dāng)時爺爺搬一把躺椅,坐在兩排平房教室之間的拱廊里笑,也不扶我。夢里,我摔倒之后慢慢地爬起來,透過鐵門,看見爺爺正在院子里錘錘打打地做什么東西。他還是我小時候那個樣子,戴一副琥珀色邊框的眼鏡,手指貼滿白色的橡皮膏,干活時嘴唇總是抿得很緊。我抓住鐵門的柵欄,恨不得鉆進去,我想喊他,卻發(fā)不出聲音,而他當(dāng)然也看不見我,只管低頭干活。這便是逝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