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學三年級時,家境有了點轉(zhuǎn)圜。母親娘家在火車站前經(jīng)營早點冰品店,這時因外祖父母身體不好,要將店里的生意交給下一代。母親的兄弟姐妹共有十人,聽說是,抽簽時他們做了手腳,故意讓母親中了簽。我母親與母系親友們,幾乎都是臺灣的閩南人,他們是我生命、身體的另一半。這便是我,在眷村中有時被喊“雜種”,在臺灣閩南人眼中又是“ 外省人”。小時候,每當父母在激烈爭吵時,我都會憎恨他們的婚姻,以及我自己。
鳳山火車站前,是臺灣光復初期二二八事件發(fā)生流血沖突的地點之一。當時全臺灣到處爆發(fā)本省人與大陸來臺軍人間的暴力沖突。據(jù)母親說,當時軍人在火車站外以竹籬、白布圍住整個車站出口,當火車入站,數(shù)百個帶著武器的臺灣民眾沖出時,布幕外早已架好的機關(guān)槍開始掃射。母親說,她只看見血染紅了白色的布幕。所以,當父親追求母親時,常帶著相當于一個排的軍中弟兄去邀母親出來看場電影。直到父親去世后,母親才說出那些往事:父母帶外祖母看一場內(nèi)容為男女殉情的電影,并表示不能結(jié)婚便要死在一起,母親娘家才答應(yīng)這場婚事。不久,母親的雙胞胎妹妹,我的四姨,要嫁給一位客家人,在母親家中掀起更大的風暴,所以父母親的婚姻就被母親娘家的人接受了。
在那約一年的時間,平日媽媽每天回眷村的家里為我們做飯,然后再返回店里。暑假,我與姊姊、弟弟便都住在火車站的外婆家,在外面野著玩,在店里偷冰棍吃。那段時日,我經(jīng)常在半夜醒來,害怕衣柜上那只總是瞪著我的老貓。此時我抵抗那貓及所有鬼魅的辦法是,讓自己專心聽著廚房傳來的規(guī)律、堅定的磨黃豆的石磨聲,以及從門縫中凝望昏黃燈光下正在推磨的父親泛著汗水的光亮脊背。
有一天,突然我們家的早點冰果店關(guān)門了。一兩年后父親才對我們說明原委。那是一天早晨,他送早點到附近一家旅店的客房。敲門進了房,見到一男一女躺在床上尚未起身—那男人,是父親的老部屬。即使在父親對我說明此事時,我仍不明白為何我們要關(guān)掉早餐店,我也無法體會當時他受到的打擊。我所想的只是,我們何時才能脫離窮困,哪一天父母可以不為了缺錢吵架,以及我是否能有點錢買糖。
在我極有限的小學回憶中,一幕殘酷的記憶經(jīng)常纏著我。因要不到錢買糖還挨了罵,我哭著上學,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父親跟在后頭。我賭氣仍往前走,但不時回頭瞄瞄父親,看他要做什么。父親走入一家他經(jīng)常賒欠的小雜貨店,一會兒又走出來,然后快步追上來。在離我十余步時,他喊著“小明,給你”,說著將一個五角銅幣擲給我。后來回憶這一幕—逼著落魄的父親向雜貨店賒五角錢,經(jīng)常讓我羞愧痛哭。
我還記得一件事,也是當時太不懂事,看見有些同學中午帶便當在學校吃,我也吵著要帶便當。吵鬧了幾次后,有一天父親終于同意替我送便當?shù)綄W校。那天中午,父親送便當來,并在我打開便當時,對我及周圍我的同學說:“今天起來晚了,菜場買不到肉,所以只給你帶個荷包蛋?!碑敃r我為父親的謊言感動得幾乎掉淚,因為一年來,我們家沒有人吃得到荷包蛋,更別提吃肉了。
后來父親為了養(yǎng)家,曾在高雄港當碼頭工人,又在左營的海軍廢彈處理場工作,但都做不久便辭職。這些都是十分辛苦且危險的工作,但他做不下去的理由仍是: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出身黃埔軍校的軍官,他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