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們,路上還有其他行人。據(jù)我判斷,他們大都是當(dāng)?shù)鼐用?。他們步子緩慢,毫無目標(biāo),像是游魂一般出沒在這個已有太多亡靈徘徊的地方。
我們離開紐黑文時,并沒有商議為何要將舒勒帶到這里。我知道這一舉動在今天看來一定顯得十分不負(fù)責(zé)任。撇開其他事不看,光我們呼吸的空氣就對身體不利。然而,那時我只知道我們是一個家庭,一個美國家庭。雖然世界即將變得紛繁復(fù)雜,但在那時這只是一個我們需要前去瞻仰的地方。這個我們在一年前擁有美好回憶的地方此刻卻化為烏有。我不清楚是否我們每個人都屬于這里,但既然我們來了,我們就是這兒的一部分。
直到遇見過往的人群,我才開始有點(diǎn)兒明白為什么舒勒需要來這里。人們停下來稱贊她,有好些人。而她也十分稱職,興高采烈地履行她的行為規(guī)范—“可愛的寶寶從來不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刻哭鬧、拉便便、輕舉妄動”。當(dāng)然,她保持緘默;她將近兩歲了,只是看起來沒這么大。沒有人期待她說話,更何況是這個所有話語都顯得微不足道的地方。
第二組警衛(wèi)部隊(duì)排成直線,代表游人可以走動的盡頭。至此向前,只有居民和援救人員才被允許進(jìn)入。每隔一段時間,其中一位警察就會挪動一個路障,騰出的空隙足夠一輛大卡車穿過。卡車的平板拖車上堆著彎彎曲曲、破碎不堪的金屬。一年前,我和舒勒曾經(jīng)觸碰過這些金屬,我們的雙手碰在了雙塔基座冰冷的墻壁上,雖然這些部分還不知要經(jīng)過幾周甚至幾個月才能重見天日。
正是在這兒朱莉猶豫了片刻,可能她意識到了那個隱形的、恐怖的東西。我從沒見過她如此緘默。我站在那兒等候朱莉時,覺得牛仔褲被人拽了一下。我低下頭,看到舒勒正沖我微笑。我探下身子,和她視線齊平。
“你感覺如何,小猴?”我問道。她伸開雙手將我抱住。最近她擁抱我十分頻繁。對我而言,這一舉動彌足珍貴,然而在她看來可能只不過是“謝謝你把我?guī)У竭@里,而不是在家度過一個無聊的夜晚”。
我抱起舒勒時,一位警察走到我們跟前。他面色嚴(yán)峻,若有所思。
“這讓你心碎,對嗎?”他說,“我家有兩個孩子,他們……”他比畫了一個擁抱的姿勢,但突然又停了下來,無法繼續(xù)。他回頭望了望彌漫的煙霧、燈火通明的街道,隨后又搖了搖頭。我告訴他舒勒曾來過世貿(mào)大廈,她是怎樣用雙手觸摸雙塔。我正說著,又一輛卡車駛過,載著碩大、彎曲的鋼鐵橫梁。事實(shí)上,有些橫梁被軋成了鋼圈,它們看上去就像是橡皮箍。
“每次你看到這些東西一定都會心痛?!蔽覍λf。
“每一次都會?!彼届o地答道。我倆對他說,“我們?yōu)槟愫湍愕耐赂械津湴??!彼f了聲謝謝,但幾乎聽不到聲音。他有點(diǎn)兒心不在焉,他的心思在幾個街區(qū)以外的地方。
卡車的前方,燈火通明。明亮的探照燈,一架架起重機(jī),還有自上而下慵懶而緩慢墜落的濃煙。我們已到達(dá)了格林威治鎮(zhèn)和杜安鎮(zhèn)的邊陲,聚集的人群也更為龐大。人群擋住了我的視線,人們正在按動照相機(jī)的快門,他們看起來風(fēng)塵仆仆。我向遠(yuǎn)處的街道望去,有那么一瞬間,我的雙眼沒能捕捉到他們關(guān)注的事物。
起先我以為我看到的是高聳、烏黑的建筑物,但煙霧緩慢、持久地從中升起,其他地方也有點(diǎn)兒不對勁。這些建筑物的輪廓有些蹊蹺,不是筆直的線條,而是一個又一個的凸起。我湊近一看,參差不齊的橫梁向外翹起,這時我才意識到眼前所見的這棟樓是什么了。朱莉早已猜到;她背過身,終于忍不住流下了淚。她沒有簌簌流淚,而是泣不成聲地大哭。她自顧自地走到別處,為的是不讓舒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