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2)

文學(xué)江湖 作者:王鼎鈞


我寫回憶錄不是寫我自己,我是借著自己寫出當(dāng)年的能見度,我的寫法是以自己為圓心,延伸半徑,畫一圓周,人在江湖,時移勢易,一個“圓”畫完,接著再畫一個,全部回憶錄是用許多“圓”串成的。

寫是苦還是樂?是享受嗎?不寫時是什么感覺?寫不下去時,怎么辦?

寫作是“若苦能甘”,這四個字出于鹿橋的《人子》,我曾央人刻過一方圖章。寫作是提供別人享受,自己下廚,別人吃菜,“巧為拙者奴”。我做別的事情內(nèi)心都有矛盾,像陶淵明“冰炭滿懷抱”,只有寫作時五行相生,五味調(diào)和,年輕時也屢次有機會向別的方向發(fā)展,都放棄了。我是付過“重價”的,現(xiàn)在如果不寫,對天地君親師都難交代。

咱們?nèi)A人有位家喻戶曉的人物,活到百歲,據(jù)說常在祈禱的時候問神:“你把我留在世界上,到底要我為您做什么?”我劫后余生,該死不死,如果由我來回答這個問題,我會說留下我來寫文章,寫回憶錄回饋社會。我寫文章盡心、盡力、盡性、盡意,我追求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盡己之性。走盡天涯,洗盡鉛華,揀盡寒枝,歌盡桃花。漏聲有盡,我言有窮而意無盡。

說個比喻,我寫作像電動刮胡刀的刀片,不必取下來磨,它一面工作一面自己保持鋒利。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行了,動脈硬化,頭腦昏沉,有些文章“應(yīng)該”寫,可是寫不出來,那也就算了。

敬答評論家蔣行之先生

寫回憶錄,要怎么樣才不會折損回憶,或者盡量省著用?NABOKOV說他最珍惜的回憶輕易不敢寫的,寫到小說里就用掉了,以后想起來好像別人的事,再也不能附身,等于是死亡前先死一次。然而花總不可能一晚開足的,勢必一次次回顧,特別是那么久遠(yuǎn)的回憶。如何在寫作時保持回憶的新鮮?

用天主教的“告解”作比喻吧,說出來就解脫了。天主教徒向神父告解,我向讀者大眾告解。寫回憶錄是為了忘記,一面寫一面好像有個自焚的過程。

用畫油畫作比喻吧,顏料一點一點涂上去,一面畫一面修改,一幅畫是否“新鮮”,這不是因素。

還有,怎么樣才能正心誠意?我絲毫不懷疑先生的真誠,這正是先生作為大家的要素之一。然而人總是要作態(tài),被自己感動了,希望自己能換個樣子——寫作時如何揚棄這些人之常情?面對年輕的自己而不寵溺,不見外,不吹毛求疵——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很想以當(dāng)年的我表現(xiàn)當(dāng)年,那樣我寫少年得有少年的視角,少年的情懷,少年的口吻,寫青年中年亦同。我做不到,也許偉大的小說家可以做到。我只能以今日之我“詮釋”昔日之我,這就有了“后設(shè)”的成分。

“歷史是個小姑娘,任人打扮。”要緊的是真有那個“小姑娘”。至于“打扮”,你總不能讓她光著身子亮相,事實總要寓于語言文字之中,一落言詮,便和真諦有了距離。我們看小姑娘的打扮,可知她父母的修養(yǎng)、品位、識見還有“居心”,而生喜悅或厭惡,小姑娘總是無罪的。

當(dāng)時的局面有太多棋步是您不知道的,重新拼湊的過程您也曾提及,但如何從拼湊歷史的所得汲取養(yǎng)分而又不磨滅、干擾原先的認(rèn)知?

您所說的“重新拼湊的過程”,就是我說的“一面畫一面修改”。我在《關(guān)山奪路》中已顯示許多“原先的認(rèn)知”大受干擾。坦白地說,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前夕,我的人格已經(jīng)破碎,臺灣三十年并未重建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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