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國軍在臺灣和前線各島推行“克難運動”,號召全軍勤勞節(jié)約,克服困難。
那時,軍人眷屬的生活十分困難,住屋劈竹編墻,涂上石灰,號稱“竹骨水泥”,鐵皮搭頂,時常有銹落下來,夫妻兒女擁擠在一間屋子里,有門無窗,夏天像蒸籠一樣熱,遇上大風大雨的天氣,關(guān)起門來燒煤做飯,隨時有中毒的危險。
那時,下級軍官的太太常到菜市場撿人家剝下來丟掉的白菜皮,一家大小每天吃一個白水煮蛋,由母親分配,女孩子分食蛋白,男孩子分食蛋黃,因為“蛋黃的營養(yǎng)比較大”。那時有些孩子饞得燒蟑螂,吸進氣味先嘔吐出來。我坐公共汽車的時候,常見士兵赤腳上車下車,背著“傳令袋”(傳令兵可以免費乘車),后來我在一處軍營里看見布告,禁止士兵赤腳入城。
我每星期寫一篇廣播稿鼓吹“克難運動”,心中別有思量??穗y運動初期還沒教軍營種菜養(yǎng)豬,也沒輔導軍眷從事家庭副業(yè),我也沒有所謂“積極性的想法”,只覺得生活條件已經(jīng)這樣匱乏,如何能再降低水準?我寫了一篇“故事新編”,孔子提倡克難,要大家吃青菜、喝白開水、枕著手臂睡覺,大弟子顏淵完全照著老師的話去做,結(jié)果營養(yǎng)不良,生病死了!夫子自己吃飯要擺好席位,講求菜色刀法調(diào)味,活到七十多歲。文章登在創(chuàng)刊不久的《民族晚報》上,結(jié)果麻煩來了。
從保安司令部來了個年輕人,“請”我到他們辦公室談?wù)?,還加上一句:“我可以替你請假”,等于說一定要去,沒有理由可以推拖。說到保安司令部我得鄭重介紹,它后來改組為警備司令部,再改為警備“總”司令部,今天談恐怖時期,“警總”惡名昭彰,殊不知一路改組都有些改進,到了警總已經(jīng)文明得多了。
我傻傻地坐上吉普車,來到西寧南路,登上一座破舊的樓房。他們也是大辦公室,我站在一角聽候傳見,大約枯等了一個小時,忽有一彪形大漢指著墻壁向我大喝一聲:“轉(zhuǎn)過臉去!”接著從我背后朝前一推,我的鼻梁撞上墻壁,墻壁新近粉刷,貼滿通告之類的印刷品,我飽吸油墨和灰石的氣味,還好,沒有流血。后來知道,“中廣”公司主管偵測員工思想的那個英俊高大的人,要躲在隔壁“旁聽”我跟保安官員的對答,參加分析研判。他遲到了,我不可以看見他走進來。后來進一步知道,特務(wù)機構(gòu)第一次傳訊,照例對應(yīng)訊的人來個“下馬威”,那些案情重大的嫌疑犯進入拘留所之后,首先要挨一頓毒打,而且是脫光了衣服打,打得你滿地翻滾,然后你就知道自己在外面那一點子資歷聲望,那點靠山背景,完全成泥化灰,你再無倚仗,再無希望,你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你看見但丁描寫的地獄,門口懸匾大書“入此門者一無所有”。那天我在保安司令部雖然僅僅受到一聲斷喝,立時也有前塵如夢之感。
他們把我引進一個小房間,面對一個兩頰瘦削的人,他厲聲斥責我,他說《孔子克難記》一文破壞國軍的克難運動,要我交代寫作的動機,我矢口否認他的指控。然后他拿出我的另一篇文章,那是我根據(jù)《詩經(jīng)?汝墳》篇構(gòu)想的一個情節(jié),詩中有一句“魴魚赪尾”,小注說,魴魚發(fā)怒的時候尾巴變成紅色,魚也有發(fā)怒的時候,那一定是忍無可忍了罷。我覺得好可怕,好像將要發(fā)生不可測的行動,我借著故事人物的口說:“你不可欺人太甚?!蔽覍戇@個小故事只是炫耀一下我讀過《詩經(jīng)》而已,可是受“孔夫子克難”連累,保安官員也做了有罪推定,他惡狠狠地指著我的鼻子:“你們這套把戲我清楚明白,魚代表老百姓,紅色代表共產(chǎn)黨,你分明鼓吹農(nóng)民暴動!”我也矢口否認。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我知道要你說實話不容易,我叫人拿大杠子壓你。”我知道“壓杠子”是酷刑,可是我還沒看見杠子,我必須堅決否認,要我說謊話也沒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