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好人難做!
這些話,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都用過,所謂“這年頭”,指的是國民黨政府。臺灣的劇作家多半是他們的學生,或者是學生的學生,不知不覺也用了,我只有把這三個字刪去。
在某一次綜藝節(jié)目里,主持人和來賓對談,來賓的普通話很生硬,兩人有如下的問答:
你說的是哪一國的國語呢?
是臺灣國語啦!
臺灣、國語?臺灣國、語?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也只有刪去。
有一位制作人送來一套連續(xù)劇的劇本,故事以大陸逃亡來臺的一個家庭為主線,劇中人一家離散了,二十年后,一個兒子長大了做警察,一個兒子長大了做流氓,女兒長大了淪為娼妓,兄弟姊妹互不認識,他的流氓兒子白嫖了他的女兒,他的警察兒子槍傷了他的流氓兒子,這個家長的名字居然叫“鐘正”,影射“中正”!編審居然通過了這個連續(xù)劇的企劃書和故事大綱!我扣住劇本,要求修改劇情,改換“家長”的名字,弄得節(jié)目延期播出,驚動層層上級,董事長、總經(jīng)理,節(jié)目部主任態(tài)度冷淡,并沒有斥責任何人,也沒有對我表示支持。
這就怪了!
我開始了解,節(jié)目制作先要找到廣告支持,他把節(jié)目企劃書拿給廠商看,廠商有能力研判這個節(jié)目的收視率,如果廠商表示悲觀,制作人就得改變企劃?!胺嵌Y勿言、非禮勿動”沒有票房,你必須“越雷池一步”,這一步是一小步,雷池就是新聞局手中的電視節(jié)目規(guī)范。
如何面對新聞局的干預呢?新聞局當然也會吹哨子,那么電視公司就退后半步,下一次,以這半步為起點,再向前越線一小步,由隱而顯,由少而多,持續(xù)又斷。新聞局小題不能大做,等到小題累積變大,那又只好大題小做。這就把新聞局承辦的科員科長弄成溫水青蛙。
還有,電視公司是互相競爭的,我進“中視”的時候,制作組有兩架電視機,同時收看兩家的節(jié)目,我離“中視”以后,臺灣增加了一家電視公司,制作組也增加一架電視機,同時收看三家的節(jié)目,觀摩比較,目不轉(zhuǎn)睛,一家違規(guī),兩家跟進。電視公司的老板都是蔣氏父子身邊的紅人、眼中的能臣,編審組以下級監(jiān)督上級,以外圍監(jiān)督核心,又能濟得甚事?
電視公司的老板,熟讀黨員守則、總裁言行,也進過革命實踐研究院,于今受領(lǐng)袖付托,掌國之利器,他們在干什么?他們也有難言之隱,任何人來“中視”當家都不能賠錢,電視是花大錢的事業(yè),營運成本極高,政府賠不起,誰賠錢誰的忠誠、才干、革命歷史盡付流水,他只能鼓勵部下賺錢,至少也得放任部下賺錢。好官不過三年五載,但求任內(nèi)平安,萬一為賺錢闖禍,由他承擔,一根稻草壓不垮他。如果責任沉重,他承受不起,還有制作人和編審組長可以承擔。如果制作人通“三務”中的第三務,那就把一務也不通的編審組長壓死!
空口無憑,鄭學稼為證。這位著名的政論家曾擔任“中央廣播電臺”新聞組長,后來辭職,他有一篇長文說,“對上級指示無論執(zhí)行與否,都會受處分。”他任職期間,臺灣文藝界發(fā)起運動,“肅清黃色、赤色、黑色作品”,上級指示這條新聞對中國大陸播出,如果不播,那是抗命,如果播出了,中共利用中央臺新聞攻擊臺灣法西斯化,上級追究責任,盡管你是執(zhí)行命令,但“新聞組長應有知識不發(fā)布可被敵人利用的新聞”,依然要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