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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歸鄉(xiāng)(3)

緩慢的歸鄉(xiāng) 作者:彼得·漢德克


每進入一個新環(huán)境,它展現(xiàn)給人第一眼的印象可能是單調(diào)得一目了然,也可能因為有對比而如詩如畫,總之是具體而清晰的。然而待天真地以為熟識了空間的瞬間一過,隨之而來的卻總是感官鈍化的驚異,怎么又一次面對著無遮無掩而且還是熟識的背景。這種驚異好似無可避免,擾亂他的平衡,而且因即使這里也“不是合適之地”的過失感而更加強烈: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停留在戶外,忍受著最初的空寂,通過觀察、繪圖和記錄為自己贏回如此之快就又失去的一個個空間,這已成為索爾格的摯愛。長久以來,他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都無法重新找回自我。也就是說,在那些地區(qū)將他貶黜為旅游者后無法關(guān)在屋子里重新找回自我,因而他將此時此地所在之處看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如若自己不以某種工作上的努力投身于這個地方(常常心中窩著惱怒),那就不會再有其他道路逃往自己過去的那些空間——在最好的情況下,在充滿快意的疲憊中,他所有的空間,他新近征服的某個空間和從前的那些空間,組合成一個包覆天地的穹頂。這穹頂不僅是一個自我圣地,而且也為其他人敞開著大門。

大自然每一次都是匆匆地顯露一下真容,隨即又隱身避去,索爾格對此感到非常惱火。但在最初的氣憤之后,他又必須以最大的干勁兒投入到它中間去,他不愿意迷失。對周圍的環(huán)境,他必須認真仔細地看待每一個形態(tài),不管它有多么微小——石頭上的一條裂紋,泥土中的某種顏色變換,被風吹到一株植物前的沙粒,只有一個小孩才可能如此認真。這樣一來,他這個幾乎不屬于任何地方、不在其他任何地方負有責任的人才能保持克制,無論為什么人也罷——而他只是在憤憤地自我克制中才偶爾能做到這一點。那么又是為了何人而保持這樣的克制呢?索爾格清楚地意識到,他努力從事自己的科學活動的同時,他也是在從事一種宗教式的活動:首先是他的工作使他具有不斷地保持著各種關(guān)系的能力,讓他具有選擇權(quán),一種雙重意義的選擇權(quán):他可以進行選擇,也可以被選擇。由誰來選擇呢?管他由誰來選擇。他想要的只是可以選擇。

他理解大地形態(tài)并不帶有狂熱,不過十分急切,以致他漸漸將自己也連帶感受為一種特別形態(tài)。這種對大地形態(tài)的理解確實拯救了他的靈魂,因為它將他與那以赤裸裸的變化無常而咄咄逼人的無形態(tài)的大千世界分隔開來了。

那么其他人呢?在自己從事的職業(yè)中,索爾格從未干過一件對他人明顯有益的工作,甚至從未干過一件或許能為某個群體服務的工作:他既未參與過一次石油鉆井,也未能預報過一次地震,即便是僅僅作為責任人檢測某個建筑項目地下土層的堅固度的工作也沒有干過。然而他對“自己的實際情況”卻很有把握:如若自己不努力承受每個地區(qū)給人的驚異,如若不努力用可供利用的種種方法解讀地形地貌,并將解讀的結(jié)果按照某種嚴格的規(guī)程交給別人,那他就不可能再有交際了,與任何人都不可能打交道。

他相信自己的科學,但絕對不把它等同于一種世界宗教,而是一貫嚴謹?shù)貜氖伦约旱穆殬I(yè)(“工作精細”是索爾格之所以勝過混亂無序、常常率性而為的勞費爾的原因所在),同時也是在練習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在這種時候,既用于技術(shù)工作也用于日常生活的嚴謹就是一種對深思苦想的不懈嘗試。當然,這種嘗試也只是讓他偶爾威嚴地在諸如浴室、廚房或工具間之類的地方笨拙地走來走去。索爾格的信仰不針對任何東西,它起的作用(如果他能獲得這種信仰)只是讓他能夠分享“它的對象”(一塊穿透的石頭,不過也有桌子上的一只鞋、顯微鏡上的一根線),并且賦予他這個時常受到壓抑,而此時確實能夠感受到自己是研究者的人以幽默:置于一種靜靜的震顫中,他便直接更加親近地觀察著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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