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改編的新作《王昭君》一開始無人問津,后來總算由李世濟出演。汪朗至今還記得父親當時興奮異常的情形:“他自己把唱詞、道白用工整的小楷抄成幻燈字幕,有一位觀眾看完戲后,竟專門找他探討書法?!?/p>
后來不少朋友勸汪離開京劇團這塊傷心之地,甚至有一次胡喬木當場找了一張煙紙,上面寫了“汪曾祺到作協(xié)”幾個字。汪還是沒有離開,他覺得京劇團自由、松散,反而不像外界有的單位那么復雜。
在那段苦悶的日子,《受戒》、《大淖記事》已經(jīng)開始謀篇成形。張濱江曾聽他講過《受戒》中的故事,梁清廉讀了《受戒》初稿后,驚訝地說,小說還能這么寫?她給楊毓珉看:“我不懂,你看能發(fā)表嗎?”楊毓珉在一次會上介紹《受戒》的內容,引起在場的《北京文學》編輯部負責人李清泉的注意。楊說:“這小說現(xiàn)在各報刊不會發(fā)表的?!崩钋迦笳f:“我要看看?!本脱刂@條線索索取《受戒》發(fā)表。
林斤瀾說到汪的另一成名作《異秉》的發(fā)表經(jīng)過:
汪曾祺當時跟文學界脫離,狀態(tài)很懶。我說,把《異秉》交給我轉寄吧?!队昊ā返娜~至誠、高曉聲看后覺得很好,說江蘇還有這么好的作家。但是兩三個月沒發(fā)出來,我寫信問,葉至誠說:“我們也講民主,《異秉》在小組通不過。組長說,我們要發(fā)這樣的小說,就好像我們沒有小說可發(fā)了?!焙髞砀?、葉一定要發(fā),高曉聲還特意寫了編者按。汪很欣賞編者按,認為他懂。
(1998年6月12日口述)
以后汪曾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一發(fā)不可收,聲名遠揚。閻肅看了他的新作,打電話夸獎,汪哈哈大笑:“巧思而已,巧思而已?!?/p>
閻肅這才意識到,原來的戲劇園地對他來說太窄小了,從《受戒》中找到了真正的汪曾祺。他對汪曾祺說:“現(xiàn)在對頭了?!蓖粼髡f:“老了,老了,找到了位置?!?/p>
閻肅有感而發(fā):“汪曾祺這個人沒有城府,我沒見過他發(fā)過火,從里到外都比較純,甚至沒有多少防人之心,他能瞧得上你就會跟你非常好。”他憶起“文革”中在上海寫劇本時,與汪曾祺在街頭小店喝黃酒長聊的情景:“我們不敢議論江青,也不提那該死的劇本,就是聊家鄉(xiāng)的事、讀過的好書、聞一多和《楚辭》及早年看過的好萊塢電影的明星,有一種窮人的樂趣。聊了契訶夫、易卜生、李商隱,說了不少西南聯(lián)大、重慶抗戰(zhàn)的事,后來他寫的小說中畫面、情節(jié)似乎都說過,但沒有談過《受戒》中的那個小和尚。很少談論上面的事,無從談起,也沒有那個覺悟,只是有時看不慣而已?!?/p>
閻肅記得,“文革”初期他們談過現(xiàn)代戲,認為京劇完全都搞現(xiàn)代戲不行,因為要失去很多表現(xiàn)手段,失去一些施展天地。
閻肅感慨而道:“他算是西南聯(lián)大有才的學生,在文學上格外出眾。古今中外的書讀得多,記憶力好,經(jīng)常糾正我記錯的事情。對故里一往情深,對老師念念不忘,談自己心儀的過去式女孩子。他有幽默感,談吐中自然見風雅,年輕時也狂過一陣,女孩子一般都很喜歡這種幽默感、這種性情。他做淮揚菜蠻有味道,能做一手汪氏豆腐。后來基本上與世無爭,不太爭強好勝,不圖一時之嘴快。”(1998年7月7日口述)
老友林斤瀾評價道:“汪曾祺不問政治,不懂政治實際。但他對政治有幻想,有烏托邦的想法?!?/p>
汪曾祺曾在林斤瀾面前表露過,對一位老友的變化甚感遺憾:“他后來變了,變得不瀟灑,不清高,進了仕途就有所求了?!?/p>
汪曾祺頗為自負地說過:“喜歡我的人可能有風趣,我喜歡的人肯定有風趣?!?/p>
汪曾祺一生都彌漫著楊毓珉他們所說的書生氣、士大夫氣,成敗俱在于此。1958年補劃為“右派”的罪證是汪所寫的鳴放小字報《惶惑》,結尾如此飄逸地寫道:“我愛我的國家,并且也愛黨,否則我就會坐到樹下去抽煙,去看天上的云?!逼渲杏幸痪渥盍铑I導們憎惡:“我愿意是個瘋子,可以不感覺自己的痛苦?!边@句話使他切切實實地付出痛苦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