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算是摸到了這一命脈所在:“夫設(shè)文之體有常,變文之?dāng)?shù)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 有“故實”,即必有是“體”;有是“體”,乃是因了“有?!钡摹懊怼?。而“體”的由來又是怎樣的呢?劉勰認(rèn)為:“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者也?!?很明顯,文體是“情”、“理”由“隱”到“顯”,由“內(nèi)”至“外”的“符號”化過程。假如我們撇開劉勰的特定所指,而將“情”、“理”一般性地看作任何一種思維觀念上的待定物X,文體的本體論性質(zhì)、世界感的先在地位就很昭然了?!绑w式雅鄭,鮮有反其習(xí)?!?——“體式”一旦定下,要表達(dá)的內(nèi)容的大方向也就定下,不復(fù)有太大改觀:“習(xí)”有氣質(zhì)、稟賦、才情、習(xí)慣等義,這一切的和合也許正是世界感的原意。陸機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 ,說的不正是這個意思嗎?巴赫金的看法似乎正好能和劉勰“對話”,在老巴看來,文體是“一種特殊世界觀的X光照片,是專屬于某一時代和特定社會中某一社會階層的觀念的結(jié)晶”。因此,一種文體便“體現(xiàn)了一種具體歷史的關(guān)于人之為人的觀念” 。揚雄也說得很明白:“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雖不專指文體,它的隱義和思維言路卻可以為我借鑒:有何“心聲”、“心畫”,就有何“言”、何“書”;而“言”、“書”正是對一定世界感(“心聲”、“心畫”)的編碼,這個編碼又必定會以一定的話語體式(“言”、“書”)來體現(xiàn)。因此,僅將文體理解為一種書寫方式(即“怎么寫”),而不是將它納入與世界感相同一的本體論高度上來看待,在“語言轉(zhuǎn)向”后的當(dāng)今哲學(xué)大流變中,未免有失膚淺之譏。誠如明人徐師曾所謂:“夫文章之體裁,猶宮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很明顯,“制度”、“法式”在建造“宮室”、“器皿”之先就已存在,一如馬克思所說,最蹩腳的建筑師在修房子之前腦海中也早已有了房子的草圖,哪怕這是一份拙劣之至的草圖。英國人C. S. Lewis則說,文體“是一種表達(dá)模式化的經(jīng)驗的特定方式”(a particular kind of patterned experience);這是一種“先在的形式”(the pre-existing form)。 其實,“模式化的”(patterned)也好,“先在的”(pre-existing)也罷,不過是強調(diào)文體作為世界感,較之于文本有它的先在性。
小說作為野史話語的主要表現(xiàn)體式,在中國出現(xiàn)伊始,就開始使用一種與正史文體(比如經(jīng)、史、文)或多或少相異、甚至基本不同的打量世界的目光,就擁有不同的評價世界的體系。究其原因,正在于小說最主要是出自民間百姓、用以表達(dá)民間百姓悲歡離合的一種庸常體式,和為統(tǒng)治階級說話的道貌岸然的正史文體有天壤之別。它引證的原初理念是楊墨互補。它不是對儒道互補的注釋和引用?!爸袊糯≌f觀念有一個相當(dāng)突出的特點,就是當(dāng)它剛一出現(xiàn)便與經(jīng)傳形成了對立的局面。” 《漢書?藝文志》就此曾有言:“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也。”剔除輕蔑藐視的成分,恐怕也算道出了實情。巴赫金則更進(jìn)一步指出:不同的文體“都代表著一定的看法立場”,“都是通過語言體現(xiàn)出來的不同世界觀”。 假如此說可以坐實,我們就可以說,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世界觀,自然也就有不同的文體。還是巴赫金能一語破的:“真正的體裁(文體)詩學(xué)只能是體裁社會學(xué)?!?但“體裁社會學(xué)”的關(guān)鍵,仍在于不同階層擁有各自觀察世界和社會的不同世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