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依琳尼齊娜：

我被轟鳴聲驚醒，打開窗戶。這是莫斯科嗎？首都街道上停滿了坦克和裝甲車。聽廣播！我趕快打開收音機。正在廣播《告蘇聯(lián)人民書》：“祖國正面臨危亡……陷入暴力和不法行為的深淵……要清除市面上的犯罪……終止目前的混亂時期……”戈爾巴喬夫到底是由于健康原因辭職了，還是被逮捕了，一切都不得而知。我打電話給人在別墅的丈夫：“國家發(fā)生政變了，權力落在了……手中?！薄吧倒?！快放下電話，他們現(xiàn)在就會把你抓走。”打開電視，所有頻道都在播放芭蕾舞《天鵝湖》。我眼前浮現(xiàn)出另外一組畫面，我們全都是蘇聯(lián)宣傳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智利圣地亞哥……總統(tǒng)府在燃燒，薩爾瓦多·阿連德的聲音……電話開始不斷打來：城市里全都是軍事裝備，坦克已經(jīng)開上了普希金廣場和大劇院廣場。當時正好我婆婆到我家來做客，她嚇壞了：“不要上街啊。我是在獨裁下生活過的人，我知道那是什么?！钡俏也幌肷钤讵毑孟拢?/p>

丈夫下午從別墅回來。我們坐在廚房，抽了很多煙。害怕電話被竊聽，都把枕頭壓在電話上。（笑）在此之前，我們讀了很多表達不同政見的文學作品，也聽了很多言論。此時正恰逢其時，獲益匪淺。我們好不容易吸到了一點兒新鮮空氣，現(xiàn)在窗戶卻又砰的一聲關閉了，又把人趕回籠子，又把我們砌在了瀝青馬路中。我們將如同水泥中的蝴蝶……我們又想起不久前發(fā)生在其他地方的一些事件，想起第比利斯示威怎樣被警察用工兵鏟驅散，想起維爾紐斯電視中心的風暴【注釋】……“當我們讀沙拉莫夫和普拉托諾夫【注釋】的時候，”丈夫說，“內戰(zhàn)已經(jīng)開始了。以前人們在廚房里爭論，到廣場去集會，現(xiàn)在要互相開火了?！鼻榫w就是如此，某種災難在降臨。收音機一直開著，轉啊轉啊——到處都是轉播音樂，古典音樂。突然間，奇跡出現(xiàn)了！俄羅斯電臺說話了：“依法選舉的俄羅斯總統(tǒng)被中止權力。這是一場厚顏無恥的政變企圖……”我們從廣播中得知有數(shù)千人已經(jīng)走上街頭，戈爾巴喬夫處于危險中。出去還是不出去，這不需要討論了。出去！婆婆先是勸我說：“你瘋了，為孩子想想吧，你要去哪里??？”我無話可說。當她看到我們收拾好東西一定要去的時候，又說：“既然你們這么傻，哪怕帶上些蘇打水溶液呢，一旦施放瓦斯，你們可以用濕紗布捂到臉上?！蔽揖蜏蕚淞艘粋€能裝三升蘇打溶液的罐子，又把一張床單撕成碎片。我們還把家里所有的食物都帶上了，從櫥柜取走了所有罐頭。

【注釋】第比利斯事件：20世紀80年代末，格魯吉亞極端民族主義發(fā)展起來，對非格魯吉亞族進行攻擊。1989年3月，格魯吉亞阿布哈茲州要求升格為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4月4日起，第比利斯市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示威，反對阿布哈茲族的要求。但后來運動轉向要求格魯吉亞民族獨立。4月9日凌晨，軍隊開始使用橡膠棒、“特殊物質”、工兵鏟等工具驅逐示威者。事件中有16人喪生，200多人受傷。維爾紐斯事件：1990年3月11日立陶宛宣布從蘇聯(lián)獨立，1991年1月9日蘇聯(lián)派軍隊前往干預，1月13日蘇軍“阿爾法”特種部隊進攻維爾紐斯的廣播電視中心，與立陶宛人發(fā)生暴力沖突，事件導致13名立陶宛人和1名蘇聯(lián)軍官死亡?！幷咦?/p>

【注釋】安德烈·普拉托諾夫（1899—1951），蘇聯(lián)作家?！豆埠蛧用瘛贰肚形墓艩枴贰痘印贰冻跎！返?，因諷刺官僚主義，揭露現(xiàn)實，受到不公正待遇，作品直到20世紀60年代后才得以發(fā)表。——編者注

很多人和我們一樣走向地鐵站，也有人在排隊買冰激凌，買鮮花。我們經(jīng)過一對快樂情侶身邊時，聽到他們在說：“如果我們明天因為坦克的阻攔而不能去聽音樂會，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庇媾軄硪粋€男人，穿著內褲，拎著一個袋子，袋子里面都是空瓶子。他追上我們問：“建設大街怎么走，可以指個路嗎？”我告訴他從哪兒向右轉，然后繼續(xù)往前走。他說謝謝。他好像對什么都無所謂，只要去扔空瓶子。這和1917年有什么不同嗎？一些人在開槍，另一些人在舞廳跳舞。而列寧在裝甲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