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廖若影雖只見過兩面,印象卻很深,覺得他是一個嚴謹而和藹的人。從他的信中,時而又反映出另外一面,蓋“有骨”、“能放”和“有神”,詩品如此,人品或許亦是如此。如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四日來信,附有《鄰家麥酒(即雜酒)新熟偶醉》一首:“舍近西家不言遙,荒村何處買香醪。山翁酒熟邀有意,不辭新病醉春宵?!痹娔┯凶⒃疲骸斑@首詠酒詩,其實我對飲酒已早減少,甚至于不飲,但遇到好酒,還是想喝一點,喝得不多,一喝便醉,句中的‘醉春宵’只是詩的一種寫意,不必真的醉如泥也,一笑。‘雜酒’系用豌豆、大麥、高粱合制釀成,先貯于小瓦壇內(nèi),泥封其口,待熟后,用時去其泥頭,置于桌上,飲者各以麥管吸取之,別有一種風味。舊時市上有出售者,今絕跡,只有私家釀制?!贝朔N瀟灑風趣,可惜我未能當面領(lǐng)略;而此后只怕于別處更難得遇著了。廖若影于一九八五年逝世。前幾天他的兒子敦忠忽然打來電話,說重慶南岸黃桷埡的故居還在,只是成了危房,已經(jīng)沒人住了。我還記得矗立山頂?shù)哪谴毙牵芟胝覚C會再去看看。
第三位是沙蕾。我從前已經(jīng)寫過一篇《關(guān)于沙蕾》,這里所寫也只是補遺了。沙蕾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和我相識前后只有一年半時間,他就死了。這期間他來我家作客至少在二十次以上,給我寫的信加起來有一百多封,可以說是往來非常密切??墒且v到他對我的影響,應該說主要是靠他四十年代寫的那些詩,與他和我談話寫信沒有特別大的關(guān)系,因為我們對人生和文學的看法并不相符。如果非要加以歸屬,沙蕾還是浪漫派或理想主義者,無論人生或者創(chuàng)作都如此,所以我們在一起爭論的時候更多。我曾稱他為“老現(xiàn)代派”,乃是就詩的寫法而言,它們讓我耳目一新;也許更重要的是這些詩的藝術(shù)成就所帶來的震撼性,我(父親大概多少也如此)簡直是因之而猛醒了。沙蕾四十年代寫的詩,不知道總共有多少;他在一封信中說曾寄給徐遲一卷手稿,共八十五頁,大約就是全部了,后來發(fā)表出來的不過是一部分而已。沙蕾死后,我去他的住處,看到過一些詩稿和畫稿,但是沒敢亂動,只囑咐他最后那位女友,一定要妥為保存。聽說沙蕾的遺物都被他的后人燒掉了,如果這些詩作落得如此下場,那不啻是中國新詩的厄運了。關(guān)于中國新詩,我一向不大看好,因為最好的詩人始終得不到標舉,沙蕾即為其中之一,沙蕾詩名不彰,新詩就很難說已經(jīng)有了公正的標準。
父親寫過一篇長文談論沙蕾的詩,題為“星斗在黑夜里播種”,后來編入《沙鷗談詩》。這篇文章并非父親的上乘之作,因為思路太過清晰,對詩的很好的感覺硬被納入理智的框架里了。但這大概是迄今為止有關(guān)沙蕾惟一的一篇評論。沙蕾曾建議我為他寫評傳,我自認沒有這份功力,但是他的詩的特色確實應該找機會討論一下的。關(guān)于中國新詩,我想缺乏的是一條大家都義無反顧地愿意走的正路,也就是真正對美的追求;個別詩人的確注意到這一點,也曾有所嘗試,但是都還有弱點,譬如徐志摩美則美矣,未免失之于膚淺;何其芳美則美矣,未免失之于陳舊;戴望舒取法稍正,然而好壞參半。沙蕾大概也是如此,他當然也寫過不好的詩,但他那些杰作,如此美而深刻,美而新奇,實在很是罕見。這也正是他不能見容于中國新詩史的原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