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釋放出來的力量,孤獨而強大,循范又破范,醉意加詩意,近似尼采描寫的酒神精神。憑著這種酒神精神,張旭把毛筆當做了踉蹌醉步,搖搖晃晃,手舞足蹈,體態(tài)瀟灑,精力充沛地讓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然后擲杯而笑,酣然入夢。
張旭不知道,他的這種醉步,也正是大唐文化的腳步。他讓那個時代的酒神精神,用筆墨畫了出來,于是,立即引起強烈共鳴。
尤其是,很多唐代詩人從張旭的筆墨中找到了自己,因此心旌搖曳,紛紛親近。在唐代,如果說,楷書更近朝廷,那么,狂草更近詩人。
你看,李白在為張旭寫詩了:
楚人盡道張某奇,
心藏風云世莫知。
三吳郡伯皆顧盼,
四海雄俠正追隨。
李白自己,歷來把自己看成是“四海雄俠”中的一員。
杜甫也在詩中說,張旭乃是“草圣”,“揮毫落紙如云煙”。
在張旭去世后才出生的新一代文壇領袖韓愈,也在《送高閑上人序》中,寫了長長一段對張旭的評價,結論是:
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
由此可見,張旭的那筆狂草,真把唐詩的天地攪動了。然后,請酒神作證,結拜金蘭。
張旭的作品,我首推《古詩四帖》。四首古詩,兩首是庾信的,兩首是謝靈運的。讀了才發(fā)現(xiàn),他的狂草比那四首詩好多了。形式遠超內容,此為一例。原因是,筆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高的美學內容,結果那些古詩只成了一種“運筆借口”。
此外,我又非常喜歡那本介乎狂草和今草之間的《肚痛帖》。才六行,三十字,一張便條,“忽肚痛不可堪……”,竟成筆墨經典。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評價此帖“出鬼入神”,可見已經很難用形容詞了。我建議,天下學草書者都不妨到西安碑林,去欣賞一下此帖的宋代刻本。
我從《肚痛帖》確信,張旭說他的書法傳代譜系起于王羲之、王獻之,一點不假?!妒咛泛汀而嗩^丸帖》的神韻,竟在四百年后還生龍活虎。
唐代草書,當然還要說說懷素。
這位出生于長沙的僧人,是玄奘大師的門生。他以學書勤奮著稱歷史,我們歷來喜歡說的那些故事,例如用禿的毛筆堆起來埋在山下成為“筆?!?,為了在芭蕉葉上練字居然在寺廟四周種了萬棵芭蕉,等等,都屬于他。
他比張旭晚了半個世紀。在他與張旭之間,偉大的顏真卿起到了遞接作用:張旭教過顏真卿,而顏真卿又教過懷素。這一下,我們就知道他的輩分了。
李白寫詩贊頌張旭時,那是在贊頌一位長者;但他看到的懷素,卻是一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幾歲的少年僧人。因此他又寫詩了:
少年上人號懷素,
草書天下獨稱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
筆鋒掃卻山中兔。
起來向壁不停手,
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
恍恍如聞鬼神驚,
時時只見龍蛇走。
有了李白這首詩,我想,誰也不必再對懷素的筆墨再作描述了。
我只想說,懷素的酒量,比張旭更大。僧人飲酒,唐代不多拘泥,即便狂飲,懷素也以自己的書法提供了理由。我曾讀到一個叫李舟的官員為他辯護,說:“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
張旭被稱為“草圣”,懷素也被稱為“草圣”,一草二圣,可以嗎?我借李舟的口氣反問:“誰曰不可?”
對于懷素的作品,我的排序與歷代書評家略有差異。一般都說,“素以《圣母帖》為最”;而我則認為:第一為《自敘帖》,第二為《苦筍帖》,第三為《食魚帖》,第四才是《圣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