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圓廣闊的范圍內(nèi),這幢樓連同寄宿學校的城堡和鑿進山坡的主教墓地一起,孤零零地坐落在偏僻而光突突的山丘上。平日,我對所有人來說都不那么起眼(就是在十多年之后,遇到當年的相識時,我總是聽到同樣的描述:“好靜,獨來獨往,專心致志?!边@樣一說,我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他立刻就注意上我了。他講起課來,都是針對我來的,仿佛在專門給我一個人上課似的。此時此刻,他說起話來,沒有一點教訓人的口氣,更好像是他每講一句話,就要問問我,是否同意他這樣劃分材料的方式。真的,看他的樣子,好像我早就對這材料了如指掌,而他只是每每期待著我點點頭認可,他對其他人并沒有敘述什么不對的東西。有一次,當我真的糾正了他時,他非但沒有佯裝不理,反而興致勃勃地表明了他的熱忱,一個學生居然能夠強過老師:這樣的情形始終是他夢寐以求的。我一刻也沒有忘乎所以——完全是另外的心境:我覺得自己得到承認了。多年讓人視而不見之后,我終于被人注意到了,這恰恰就是一種覺醒。我在感情洋溢中覺醒了。有一陣子,一切都很美好:我那些同齡人,首先是那個年輕老師,我們走出了那個令人窒息的信仰地獄,走進了一個學習、研究和觀察世界的自由天地里,走進了一個我當時覺得很美妙的荒僻世界。每天下課以后,我就不知不覺地陪著這位老師走到對面的教師樓前。當他周末驅(qū)車離去時,我的心就隨著一起飛到城里。在那兒,他無論做什么事情,無非都是為上課的日子在養(yǎng)精蓄銳。一旦他留在這里,教師樓上那間惟一亮燈的窗戶就在我的心底里點燃起一種永恒的光明,與昏暗的寄宿學校教堂圣壇旁那閃爍不定的小燭火迥然不同。
這期間,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成為一個老——我永遠就想著當一個學生,比如說當一個這樣的老師的學生,他同時也是學生的學生。這樣的情形當然只有保持距離才會有可能,可這多么必要的距離,我們卻人為地喪失了,也許是我陶醉在覺醒的感情洋溢中,也許是他沉浸在發(fā)現(xiàn)的無比熱忱中。直到這個時候,他對于這樣的發(fā)現(xiàn)也只有做做夢罷了。不過也許會是這樣,時間久了,我無法忍受人家拿我當目標。這正好促使我要毀掉那個在他心目中描述的圖像,哪怕它也符合我心靈最深處的東西。我要逃開他的視野。我渴望著重新過上默默無聞的日子,就像此前的十六年一樣,躲在自己的書桌前,躲在那寬敞的藍色棚屋里,誰也不會對我有什么看法,更何況如此高的評價——可事到如今,我如此親密無間地被一個人了如指掌之后,甚至連那個當年常常在我心中作祟的雙影人都望塵莫及。到了這個地步,我覺得默默無聞才是真實的,才是美妙的。如果超過了一定的時刻,被當作楷模,甚至是奇跡,雖然面對的并不是別人,而是自身,這無論如何也是不可忍受的。我渴望著在重重矛盾中消失。有一次,我插問了一句,肯定又一次表明了我的“同步思考”,于是一種興高采烈,甚至激動不已的不尋常目光直沖我而來,我做出了一副極其難堪的怪相,只是要分散對我的注意力,卻刺傷了這位年輕老師。在這同一時刻,我感覺和他一樣。他目瞪口呆,然后離開教室,這節(jié)課再也沒有回來。除了我之外,誰也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他覺得正好看到了我真實的面孔;我真誠的想法,對學習對象的熱愛,對他這個將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自己事業(yè)之中的人的好感,都是我偽裝起來的;我是個騙子,是個偽君子,是個背叛者。當其他人在熱烈地談論時,我卻一聲不吭地朝窗外望去。這位老師就站在下面樓前的場地上,背向樓。他一轉(zhuǎn)過身來,正好對著我,我看見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撅起的嘴唇,強硬得就像是鳥喙。這既讓我痛心,也使我愜意。我甚至在享受著,除了我自己以外,終于不用親近任何人了。
接著,那鳥喙只是撅得越來越尖了。然而,我現(xiàn)在面對的不是一個憎恨你的敵人,而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執(zhí)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