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樣兒(1)

劉心武種四棵樹 作者:劉心武


他被叫做小樣兒,興許是因為他姓楊。

那是哪一年的事?那時候的一位首長--現(xiàn)在早被人們忘記--到他們單位視察,本沒他什么事兒,可是他踮著腳尖一路小跑,擠到前頭,滿臉笑得五官擠得像包子紐兒,逮個機(jī)會,他喘吁吁地跟首長說:"我要告狀!"首長停住腳步,不動聲色地望著他,陪同視察的本單位領(lǐng)導(dǎo)斜睨著他,周圍的人也都靜靜地瞧著他,他把本單位一把手一指,脆響地說:"他這人,當(dāng)男寡婦三年了,還不給我們迎個新嫂子來,您說說……"沒一個人笑,就是笑也都是嘴角上噙個冷笑,文明詞兒叫"齒冷"--可是多年以后,有人提起他這段事兒,他卻把五官炸開,堅決否認(rèn):"低檔小說!情節(jié)不合理!"他一度跟我見面機(jī)會較多,跟我說起話來,那真是度量好了給我下菜碟。比如,那時正在評職稱,他就說:"國奎評上副研啦!才三十六歲,是他們那兒評上的里頭最年輕的!"現(xiàn)在三十多歲評上正研的也有,可那是二十年前,他的消息對我挺刺激。他跟國奎什么關(guān)系?泛泛認(rèn)識罷了。有一回他剛走攏我面前就跟我說:"文萱住賓館里啦!人家約他寫本子,下半年就開機(jī)……你那小說有人看中了要拍嗎?"據(jù)我所知,他跟文萱大概只有一面之緣。有一陣我為住房問題煩惱,他見了我就說:"哇,杰民的房子好漂亮,大三居啊……"杰民不過是我們共同的小學(xué)同學(xué),而且他和我一樣,也并不是始終和杰民保持聯(lián)系,他是偶然遇上杰民去了那大三居,還是也只不過聽了個荒信兒,我也沒心思細(xì)究,反正聽了心里頭挺亂。我們小學(xué)同學(xué)里,有個同屆卻并不同班的主兒,那時候無論跟我跟他都并沒玩在一處,僅僅臉兒熟罷了,頭些年到電視臺里任了個職務(wù),因此某些電視節(jié)目播出時,在結(jié)尾飄過的字幕里,總會在"監(jiān)制"一欄映出那主兒的大名,他跑我家做客,便總要等那節(jié)目,并且一定要我跟他一起等到那最后的字幕出現(xiàn),當(dāng)那"監(jiān)制"一行從下往上飄動時,他便會望著我,舌尖嘖嘖有聲,那意思是:"瞧瞧人家……"可是我想,滿城里看電視的,究竟有幾個會像他那么重視那行字幕呢?……

盡管我們是老同學(xué),一度還是鄰居,他似乎也很喜歡跟我交往,可是我終于忍受不了他,于是主動疏遠(yuǎn)了他。

對了,他被叫做小樣兒,據(jù)說還是"文革"里頭,不知怎么的也被揪了出來,讓他跟"走資派"什么的跪到一處"請罪",別的"牛鬼蛇神"不管怎么說,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惟獨他,總以面部五官的聳動,也虧他設(shè)計得出來的,某些類似京劇《玉堂春》里《三堂會審》一折里頭,那蘇三般的做派,來表達(dá)出"我服罪,冤枉也服罪"的意思,惹得一位"造反派"頭頭掩鼻指著他說:"瞧呀,那副小樣兒!……"他雖因"小樣兒"獲得了些"青睞",可苦了其他的"牛鬼蛇神", 因為那"造反派"頭頭后來就要求那些人也得具有"小樣兒",比如唱認(rèn)罪的"鬼歌"的時候,也得縮脖微顫什么的,不愿意,就挨揍,因此那些人都恨死他了,多虧后來他被進(jìn)駐的"工宣隊"分派到別的單位去了,否則"四人幫"倒臺后,他在原來那單位里恐怕會很難處……

這么說來,他之被叫做小樣兒,未必是因為姓楊……

似乎把前面所提的那么些個事兒串在一塊兒,年齡也不能都對榫。不過,既然高明如曹雪芹,他那《紅樓夢》里的巧姐兒可以寫得忽而還由奶子抱著,忽而卻又儼然四五歲的模樣,我想我筆下的這位小樣兒,在年齡上有些個"巧姐"式的錯位,似也無妨。

"文革"后有一陣到處都在給搞錯了的人落實政策,小樣兒也給落實,落實的內(nèi)容很豐富,包括給改善住房條件。有一天,在管房子的主兒辦公室,不知人家哪句話讓小樣兒聽了生氣,他把桌子一拍,兩只小耳朵往脖子后頭飛,大聲嚷嚷起來,而且那言辭相當(dāng)驚心動魄:"你們共產(chǎn)黨有這么辦事的嗎?!"但是他走了以后,人家對他的觀感還是沒變,管房子的主兒說:"他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自我作賤,什么時候可以撒嬌使氣,地道的小樣兒!"有兩年小樣兒跟一個小寡婦粘在一塊兒,那小寡婦優(yōu)點不少,可有個缺點恐怕很多人都受不了--不愛刷牙愛吃蒜。小樣兒那兩年里跟小寡婦在社交場面上雙出雙進(jìn),小樣兒那時候最愛當(dāng)著人說的一句話是:"我愛聞蒜味兒!"人們聞之都只是屏住氣敷衍他,只有我,差一點把對他的前嫌盡棄,默默對自己說:愛情終究是偉大的……

但小樣兒正式辦喜事,娶的卻是個愛渾身灑香水的,比他小十來歲的女人。他從此再不提那小寡婦,有回有個主兒告訴他,在什么地方遇見那小寡婦了,他五官紋絲沒動,說:"誰?不知道。"倒真有點不再小樣兒的氣派。

小樣兒特喜歡到長春出差。他不是吉林省人。他生在南方。他十幾歲的時候,跟他一個堂哥到長春當(dāng)過一陣學(xué)徒。那時候那地方是"滿州國"的"首都"。那年頭,東北的青年人紛紛往南邊流亡,他跟他那堂哥卻逆流而上,這讓人多少覺得有些個蹊蹺。但他說那是被騙去的。想必也是。何況那時他還未滿十六歲,所以算不上什么歷史污點。奇怪的是,小樣兒近二十年來卻把那段經(jīng)歷營造成了一樁似乎足以自豪的光彩歷史。他總喜歡跟同事結(jié)伴去長春出差,還約些當(dāng)年一起干過活的男男女女到招待所來,一一介紹給同事,他們坐在一處"話當(dāng)年",你不想聽也得聽,而且,小樣兒在那場合似乎也沒想到別人可能不樂意聽。他當(dāng)面或打電話跟我說過多次:"你什么時候到長春去?我給你安排……"他說起長春溥儀住過的那所"故宮"眉飛色舞、如數(shù)家珍,他搜集了許多有關(guān)"滿州國"歷史的書籍,《末代皇妃》那類的影片放映時,他會一改平日吝嗇的習(xí)性,買些票請人去看……本來,一個人自己反芻少年時代的某些經(jīng)歷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如此這般向別人擴(kuò)散自己的"滿州國情結(jié)",卻未免令人驚詫--不過,千萬別就此給他上"綱"上"線"--對了,又想起來,"文革"后期,我們都認(rèn)識的一個人--都不過是泛泛認(rèn)識罷了--因為給當(dāng)時的《人民日報》投了篇什么大批判稿,被約去面談,見到了那時候該報的負(fù)責(zé)人,這事竟使他艷羨了很久,甚至"四人幫"倒臺好久了,而且那位當(dāng)年的負(fù)責(zé)人聲名掃地,把"墨西哥"說成"黑西哥"之類的笑話已然眾口相傳,他提起那位被約見過的主兒時,卻還是一唱三嘆:"總編輯接見吆……"直到后來他終于也爬到一定地位了,才不再提及此事。你說他這人跟"綱"呀"線"呀什么的怎能般配?這都只不過是他的小樣兒天性使然罷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