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村口,為的只是看看雪花飄落田野的景象。
其實田野已經不成其為真正的田野。城市的發(fā)展仿佛熾熱的巖漿迅猛地朝外流淌,入田野的商品樓盤、物流公司倉庫,把我渴望見到的地平線完全遮蔽住了。但這村外畢竟還有大片的農田,有仍由村民耕種的玉米地,有被南方農民承包的藕田,還有據說是香港一家公司經營的細菜種植區(qū),盡管秋后這些農田就都暫時閑置,旱田由農機平整過,藕田只顯露出些與水面平齊的黑枯荷葉,但那種開闊的氣派,以及氤氳出的淡淡泥香,都還能令我胸臆大暢。
雪是夜里開始飄落的,潤物細無聲,而且輕柔地積存下來,到中午已經完全覆蓋了整個村落和田野。我午后散步到村口,在那排仿佛由巨大的鉛筆畫出的大楊樹下,癡癡地望著微有起伏的,蓋著無縫隙雪被的開闊田野。那些仍在飄落的雪花,使田野產生出一種微妙的顫動感。
我不知道這個村子還能保留多久,我眼前的這些殘?zhí)镞€能耕種幾時,我只知道這個村和這片田已經處在新修造的五環(huán)路與六環(huán)路之間,開發(fā)商那章魚般的觸手已經多次舔到了這邊,而根據城市規(guī)劃,這里即使限制商品樓盤的膨脹,也多半被設定為非農田的花園式共享空間,會有大型游樂場,汽車旅店,快餐薈萃……我的企盼,卻是這里仍能保持村味,能夏天永有青紗帳和荷葉香,而且那淡淡的糞肥味兒,仍總能隨風飄進我那設在村里的,命名為"溫榆齋"的書房。村外大楊樹護衛(wèi)的是一條柏油大道,雪后過車不多,偶有過往的車輛,都開得小心翼翼。有輛紅色的出租車開了過來,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車里出來一位年輕婦女,她的穿著顯得單薄,只有一條又粗又長的,仿佛花蟒蛇般的毛圍脖,跟這雪天還相諧;她快步朝我走過來,急促地問我;她有明顯的廣東口音,我一時聽不清,她問了三遍,我才能回答她:"對,就是這個村。" 我沒想到這個女郎真的來了。我原來以為那只是水李子的夸張之詞。我不禁對那女郎說:"您是花非花吧?您真找到這兒來啦?"那女郎聳起眉毛歪歪嘴角,瞪著我,大聲說:"水李子?你的真面目……哇噻!"我忙擺手:"別誤會!快別誤會!我不是!水李子確實是個年輕男子!"我就給她指路:從哪個地方拐進村,再怎么左拐右拐,就可以找到水李子家,我故意在最后添上這么一句:"他這會兒可能給人修電去啦,他媳婦多半在家!"但那女郎似乎只要是我并非水李子,就很開心了,她回到出租車里,把我的指點告訴司機,那車很快就開進村里去了。雪花飄到我唇上,用舌頭舔進嘴里,我覺得滋味奇特。望著村外的雪野,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切地意識到:社會生活演變得實在太快,太出乎意想,我如果不想讓自己的精神隨身體而衰老,我就必須提升自己對現(xiàn)實的認知程度。就連這個村子,也被網絡這家伙--它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闖入了。那天我請村里電工小紀來給我修書房的插板,他一邊干活一邊跟我聊天,說他現(xiàn)在迷上了電腦,幾乎天天要上網找網友聊天,他網上化名很多,最常用的一個是水李子,他家院里有棵水李樹,每年初夏結出一樹紫紅的大水李子,那是市場上買不到的,個個像男孩子拳頭那么大,用門牙在皮上嗑個口,用舌頭對準破口嘬吧,那果漿就全灌進你嗓子眼了,又甜又爽!說得我都忍不住怪罪他,怎么我來這村幾年,互相也臉熟,他怎么就沒請我嘗上幾個?他笑說今年上網更有癮,夏天那滿樹的水李子顧不得摘,熟透的水李子噼啪掉到地上,隔窗聽見了也沒覺得可惜,還是只顧網上聊天。聊天對象當然也常換,但有幾個漸漸成了密友,其中一位廣東的女士,開頭也不知是否真女士,更不知歲數多大,網名叫花非花的,越聊越投機,最近,那花非花就說要來找他,拋開網絡面對面!
網絡使我們的社會增添了新的人際關系,所謂網友也者,已經具有了非常豐富的內涵,"破網而出"的現(xiàn)象也越來越多。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對此首先有極濃釅的戒備心理。我就忍不住問小紀:你媳婦能容忍你嗎?就算勉強能容忍你跟電腦交流,一旦那花非花真的出現(xiàn)在你家,她還能容忍嗎?你閨女也上小學了,也懂些事了,家里冒出那么個南方阿姨來,你怎么跟她解釋呢?小紀說反正他已經把地址什么的都告訴花非花了,他覺得應該出不了什么事兒,媳婦么,他前些時已經教會了她上網,而且也開始教閨女用電腦,媳婦現(xiàn)在倒不迷進入聊天室聊天,而是迷上了電腦繪畫,前些天畫的小狗打傘可逗啦,他跟花非花聊天時,就用那幅畫兒作桌面,還傳過去給花非花看,明說是媳婦畫的,花非花評價不低呢!小紀大概是盡量把媳婦因為他上網交友跟他鬧矛盾的一面隱瞞起來,而只向我描述對他容忍的那一面,但我想起這事,還是替他擔憂。誰知現(xiàn)在花非花真的來了。在紛揚的雪花中,他家院里,是否已經正演出著我無法判斷是喜是悲、是正是鬧的活?。?/p>
我在村口大楊樹下,望著雪野,思緒旋動。最近傳媒上集中進行了對青少年網癮進行矯治的宣傳,還特別介紹了一位大學教授的事跡,他用心理疏導的方式,把許多網癮極深的少年從困境里引領了出來,也相應地使那些少年的家長從絕望的陰影里回復到光明的希望中。我當然是支持矯治少年沉溺于網癮的心理病患的,也贊成網吧不向未成年人開放。但成年人的網上活動,其復雜狀況幾近恒河沙數,利用網絡犯罪,因網戀而誤入虛妄,因網上交友不慎而失足……這類例子幾乎每天都可以從傳媒上看到,但是,畢竟也還有更多的正面效應在每日每時地發(fā)生著,正如有的網上犯罪和因網沉淪的情況令我們既瞠目結舌又思之難免一樣,有的網上交往生發(fā)出的趣事善事好事美事,也會令我們覺得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這因網絡而變得更有趣也更詭譎的世界上,我們駕馭自己的人性時,能否更自如地抑惡揚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