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那個鐘馨郁,樓梯間的燈從她頭頂上打下來,讓她的臉色顯得十分難看,像是沒想到奶奶這么快就開了門一般,她被嚇了一跳,盯著奶奶,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什么聲音。
“薛勝強怎么了?”奶奶問她。
這下鐘馨郁的確被扎扎實實地嚇了一跳,更說不出話來了,她指了指樓上,連著發(fā)出了兩個聲音:“他,他……”
奶奶遂推開了鐘馨郁,實一腳虛一腳地上樓去了。她伸著手,拉著樓梯扶手,一步步地往上面挪。鐘馨郁好歹從后面跟了上來,伸手來想扶奶奶的另一只手膀,卻被她給甩了開去——奶奶倒不知道自己甩開了鐘馨郁的手,她只顧抬著頭往五樓上走,過去的那些人啊、事啊,洗腳水般罩著她的頂門一盆淋下來,有個妖女期期艾艾地唱:“問君何所欲,問君何所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p>
“好一個做鬼也風流啊,”等到奶奶登上了四樓上去的樓梯,轉(zhuǎn)過頭能看見五樓鐘馨郁家的門半開著的模樣了,她就忍不住想——這一頭呢,她繼續(xù)爬剩下的那十二級樓梯,那一頭卻琢磨著:“這事讓莉珊來處理不合適,只有打電話把知明叫回來了,還是在烈士陵園擺個靈堂吧,越是出了事死的,就越要辦得體面。”
“哦對了,還有陳安琴,那還是得把莉珊喊回來,好歹要把她穩(wěn)住?!蹦棠桃贿呄胍贿呁崎_門,就像走進她自己的房子一樣,輕車熟路地往主臥走進去。
但爸爸居然沒死下去,而是仰躺在床上,只去了半條命。他歪著臉,向著外面,斜著眼睛能看見奶奶走進來了,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釋然了,奶奶眼看見爸爸的眼淚沖著眼屎流出來了。他咧著嘴,想發(fā)出聲音來,奶奶終于聽到爸爸叫她了,沙沙地:“媽,媽。”
這聲音就像警鐘一般,敲在奶奶心上,把她的心敲穩(wěn)了。畢竟八十歲的人了,在這個家見慣了這些風雨——爸爸終究不是去了一條命,奶奶身邊總算還有個體己人吶。
知道爸爸死不了了,奶奶也就回了魂,張羅著給醫(yī)院打電話,讓他們來收病人,又讓鐘馨郁下樓去回避一下。但總歸說了,她正眼也不看爸爸,任他在床上抽著,嘴里咬著一條枕巾,吐了滿巾白泡子,她哪里知道正是因為一片孝心,爸爸才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天地良心啊,兒子這樣鞠躬盡瘁了,還是沒能讓當媽的睡上個安生覺。
那天的事情,根據(jù)媽媽說,就是這樣的。
按理說是皆大歡喜的,奶奶自然沒有死,爸爸也是死不了的。但是,奶奶后不后悔爸爸不知道,他自己反正是巴不得當天就一命嗚呼,一了百了了,留下這些爛攤子,給奶奶,給媽媽,給隨便什么人收拾算了?!敖o段知明那個龜兒子收拾嘛!”他躺在病床上,懶卷著一床被子,抬著頭看著電視上在放的《金婚》,他認出這就是媽媽每天都在看的電視劇,爸爸一邊看,一邊想:“難道陳安琴就是因為看了這個電視劇才弄得這么裝精裝怪的?”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病房的門就被一把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媽媽。她提著一個很大的飯盒,另一只手挽著個保溫桶,看爸爸坐起來了,她就著了急,走過來把東西往床頭柜上一放,一雙玉手把爸爸直往枕頭上推,一邊推,一邊說:“勝強,你怎么坐起來了!你這幾天要多休息,多休息!”
爸爸被她推得跌回枕頭上,還沒來得及說話,媽媽又把被子給爸爸理好了,整整齊齊地豆腐皮般蓋在他身上,于是爸爸只得躺著看媽媽把被子的邊角都收拾齊了。“遺體告別???”但是他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