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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詩歌之路,和我在消防員生涯里遭受的磨難緊密相連。我年方十五歲半,卻冒充一個十八歲青年,體力和心理狀態(tài)明顯跟不上。新兵集訓的第三天,我就摔倒在訓練場上,腳踝嚴重受傷,迅速腫起,被班長背回宿舍,只養(yǎng)了三天就返回訓練場,左腳因此留下隱患,不能坐火車,不能長途步行。這算不算青春留下的印記之一我不太清楚,青春給我留下太多印記,隨便一抓一大把,傷口和文身,詩歌和記憶。
在整個集訓期,我腦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熬過去。六個月實在漫長,冬天白雪皚皚,我們在清晨出操跑步,跑著跑著我居然睡著了,跑出了隊列,中隊長對我處以體罰——接著跑,那個早晨我一直在操場上跑步,戰(zhàn)友們都在排隊打早飯,我卻一身戰(zhàn)斗服,丁零當啷哐哧哐哧,在鋪滿白雪的操場上跑個不停,倍感恥辱,詩情蕩漾——這些事兒促動了我寫下一些句子,相當幼齒,我到死都不會將它們公布。
另一件事情直接促動我寫作,集訓結(jié)束后,我被抽調(diào)去整理支隊倉庫,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光榮,就是中隊長隨手一指——你,你,還有你,去吧。于是我跟隨車輛,來到支隊,每天在倉庫,將左邊架子上的裝備倒騰到右邊,將右邊架子上的裝備倒騰到左邊。倒騰了兩天,我發(fā)現(xiàn)墻角堆著一大堆稿紙和文具,殺心頓起,抓起稿紙和鋼筆就塞進大衣里,沒有原因,就是想帶走它們。同去的戰(zhàn)友見我真沒拿自己當外人,也紛紛下手,鋼盔、皮靴、皮帶、軍襯衣、軍絨衣、手套、襪子、大褲衩子——不一而足,大家傻得不透氣,塞得像一群大象,蹣跚著走出倉庫,當時就被抓個正著,人贓俱獲,抵賴不能。支隊長老王相當生氣,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溜達到我面前,看我腳下堆著的是鋼筆墨水稿紙,有幾分驚訝,問我,你偷這個干嗎?
我說,我想寫詩。
老王很感慨,當時就把我給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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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辜負這些稿紙,我開始寫作,那個時候——1980年代中期,文學青年比文學還多,就像有一個時期倒鋼材的比鋼材都多一樣。我遇到了凌云,光看這個筆名,你就知道這人有多么鄉(xiāng)土。這個人確實比較鄉(xiāng)土,但他寫詩,寫的是那種朦朧詩,他借給我兩本書,一本是普希金,一本是波德萊爾。我只看了一頁普希金就受不了啦,渾身都是雞皮疙瘩,我相信,這是翻譯的問題,說不定俄文原文的普希金要好看得多。翻譯害人,就像庸醫(yī)殺人,毀掉了我心目中的普希金,于是我只能照著波德萊爾的道路前進。
凌云戴著一個黑框眼鏡,職業(yè)是油井數(shù)據(jù)的測量技術(shù)員,住在一個陰森森的實驗樓里。我常常擅離執(zhí)勤崗位,跑去找他聊天,他讀我的詩歌,并作出評判。有一年,甘肅最有名的文學刊物《飛天》派了兩個編輯,來我們那兒組稿,編輯們邀請了一批文學青年參加討論,我不在受邀之列,因為我是個消防隊的小混混,沒人知道我在寫詩,但是凌云這個人比較厚道,他把我的詩歌也送去,編輯們從大堆稿件里將我的詩歌抽出來,說,楊樹鵬是哪位?
凌云說,他沒有來。
編輯說,這一大堆詩歌里,最好的是他的詩歌,我們要見見他。
我的詩歌在《飛天》上發(fā)表,支隊長老王很高興,一臉先知先覺地說,你看你看,我就說了嘛,你小子,行。
這件事算給大老粗形象的消防隊伍露了臉,我因為“有文化”,被提升為防火參謀,每天夾著一個黑色的文件夾,去各個單位檢查,但我其時青春正濃,察覺到世界正在變化,為自己毫無辦法而苦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