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中斷在我十歲那年。寧波路上的外婆家拆遷,姨媽和外婆挑來挑去挑了套最遠的房子,在浦東金橋。學(xué)校里的主題班會正教育我們用“世界看好中國,中國看好上海,上海看好浦東”的口號來取代“寧要浦西一張床,莫要浦東一間房”。然而我的感覺卻恰恰相反,母親頭一回帶我去浦東時還沒有01路公交車,我們先用106路轉(zhuǎn)64路,走一大段路到十六鋪碼頭擺渡,渾黃的江水裹挾著刺鼻的腥臊,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船頭,母親緊緊攢著我的小手,江風(fēng)如同光陰撩動著她和我的散發(fā)。接著又是一輛公交車,85路還是81路?開得狂野,屁顛屁顛的。我覺得公交車途經(jīng)的似乎是無邊無際的荒地,只記得路過了東方明珠和楊浦大橋,其余都一樣,矮矮的公房貼伏在灰頭土臉的馬路兩邊。到新公房樓下,我已然筋疲力盡,新的外婆家在六樓,姨媽家在五樓,我跑到三樓已經(jīng)氣喘吁吁,賭氣說下次不來了!后來果真一語成讖,母親也很少再來。而原來那個身板結(jié)實的外婆搬來浦東不過四年就過世了。她死的時候,瘦得連十多歲的我都抱得動,一把干柴似的骨頭,她沒有力氣走下六樓再爬上來,沙發(fā)的一角竟能被她羸弱的身子坐得塌陷下去,像片沼澤,她四年以來每天坐在那個位置,電視機也不開,直愣愣地盯著電視機上外公的遺像。
我母親直至今天還怨恨那場拆遷,“搬得那么遠”,“現(xiàn)在那里還沒阿拉曹楊鬧猛”??扇私K究是矛盾的動物,她提到曹楊的時候何嘗不是說“要是此地有拆遷就好了”!
就在外婆家搬離寧波路之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自己是曹楊人的事實。對口的那所中學(xué)名聲實在不好,我母親死求活求托了個遠親出了七千塊錢擇校費才進了梅嶺北路上的一所公立初中,我本來不應(yīng)該知道這些錢的確切數(shù)目,也不應(yīng)該據(jù)此算出那是我家當時一年的收入,只因我母親夸贊我的功勞時說漏了嘴:
“本來要交八千塊的,是因為儂有張區(qū)優(yōu)秀隊員的獎狀,所以免掉一千塊!儂看,還有校長寫的字據(jù)!”
這張字據(jù)至今還被我媽當珍寶一樣收著,好像是我掙的頭一筆錢。
“阿拉到華師大二附中下屬的民辦初中也去問過了,因為你是區(qū)優(yōu)秀隊員,他們肯定愿意收你的,就是學(xué)費太貴了,要五千塊一個學(xué)期,是不是啊,小費?”我爸說完這句話,就被我媽瞪了一眼。我媽坐到我身邊,揉搓起我的手來:
“是阿拉不好,沒本事讓你上那所學(xué)校,你不能怨父母,要自己爭氣!”
那筆錢,原先是我們搬離八村的希望,沒了以后,我媽更加謹小慎微,而我與曹楊也注定難舍難分。
學(xué)校門口是條十字路口,因而回家的路不僅可以向左走,向右走,我更常選擇的是“向前走。”當然,我也曾經(jīng)向后走過,往后退原先有家羅森,世紀之交時算得上一家比較高檔的日式便利店,覺得中午飯難以下咽的同學(xué)會涌進去買壽司,飯團或者關(guān)東煮,我常常是陪她們?nèi)ベI的那個,聽她們說多了自己也會順口偷一句:
“當年羅森的貢丸超好吃的!”
這句話屢試不爽,一起排隊的陌生人忽然間綻放出一抹惺惺相惜的笑容:
“你也覺得啊?我那個時候每天中午都去買!”
好像過去每所中學(xué)旁邊都有一家羅森,就像現(xiàn)在每棟寫字樓附近都會有一個全家。只是,我未曾嘗過傳說中“超好吃”的羅森貢丸。
羅森再往后一點兒是曹楊五村,我的朋友若子就住在里面,她偷偷帶我回家時會在家門口逗留片刻,鄭重其事地問我三個問題:
“你會不會帶陌生人來這里?你會不會帶壞人來這里?你會不會帶小偷來這里?”
我還在絞盡腦汁厘清其中的邏輯關(guān)系,她卻已經(jīng)抖動鑰匙旋開房門,跟我說那三個問題是她爸爸命令她“宣讀”的。而那里,也是我往后退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