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家的第三條路(3)

人只會老,不會死 作者:錢佳楠


我很少出了學校門向右走,除非和我另一個好友小玥一起去三汽公司等她在那里上班的母親。那條路在我腦海里的印象是塵土飛揚,我們先走過沙田中學,學校的外觀一如其名,沙土色的,再往前就是明晃晃的曹楊路,自行車早早地駛進機動車道的邊緣,盼著紅燈轉(zhuǎn)為綠燈。騎車的中年男人和我爸很像,屁股扭向一邊,屁股后面的口袋或者塞了一包煙或者插了一束圈成一疊的報紙,偶爾會溜出一記響屁,幸而不臭??吹剿麄兾揖蛨?zhí)拗地想起唯一一次和爸爸同乘公交車回家,他遇見他過去的同事,想介紹讀書特別了得的我,他喊我的名字,我故意不理他,我聽見他跟他的同事高聲嚷嚷:“我嘛,靠阿拉老婆的,上海灘上哪一個男人不是靠老婆的?”也因為這樣,我堅決步行半個多小時回家,不讓他靠近我學校半步。小玥和我遠遠地避開那群男人,站在橫道線上。穿過馬路,沿曹楊路向北走就是三汽公司和曹楊七村。彼時輕軌三號線四號線都還沒建,沒有那么多風塵仆仆的上班族,我和小玥晃晃悠悠地蕩過去,在三汽公司門口看那些出廠的空車,叮鈴鈴,一輛車,叮鈴鈴,又一輛車,通往江橋,豐莊,南翔,馬陸,等車的大都是些背著書包的學生,多是不久前把曹楊新村的老公房添了千把塊置換到偏遠一些的新公房。小玥的家就在豐莊,對普陀人而言更為熟悉的名字是“輕紡市場”。

我的父母和我都不曾預想后來那些房價會水漲船高,不管母親多拼命工作,她還是只會把賺來的錢存在銀行里,她說要留給我讀書用的。父親已經(jīng)兩度下崗,最后在小區(qū)做了保安,幾乎拿了一輩子的最低工資。買房的機會一來,否決的是我的父親,他沒有膽量,也不愿擔待,而我的母親說服自己是為了女兒,也就忍了下去,眼睜睜看著銀行里的存款慢慢貶值。

沿十字路口直走是我回家最近的路,約莫三十分鐘便可到家,這條路也最幽靜。穿過蘭溪路和楓橋路,楓橋路路口原本是曹楊職校的某個分校,走出來的學生有些男不男女不女,班主任好不容易撿到個樣板,信誓旦旦地警告我們,你們書讀不好,就會是這個樣子。想來對我們不但沒有威懾力,我們還倒挺羨慕他們的時髦。再往前走,會經(jīng)過曹楊六村。六村的房子都是“三萬戶”,即三層樓的尖頂房。每逢我抱怨八村的家又小又破又竄老鼠時,媽媽會勸解道:“別這么說,如果是六村那種三萬戶,還要難過呢!”這口氣就像我每每和父親吵架時她總會告誡我:“別這么說,如果是那種搓麻將賭博的老爸,你還要難過呢!”我會數(shù)落她的“將就”,而她會嘆著氣反問我:“不這么想,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呢?”

我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再燙發(fā),也不再買新衣服了,她身上殘留的味道僅僅是沐浴露和花露水。

走過六村,會有扇通入曹楊二村的鐵門。我有時候沒那么乖直接回家,而是再往前走幾步到曹楊三村和原先的63路終點站,早先那里有一家私營的書店,我就在那兒頭一次讀到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情書,我告訴同學徐志摩喊陸小曼作“眉”,她們也都細細諦聽,時不時嘖嘖地感嘆。直到1999年播出了那部風靡兩岸三地的《人間四月天》,徐志摩的故事爛俗到極點,那家書店不久也關(guān)門大吉。現(xiàn)在63路終點站已經(jīng)搬到銅川路,沿路的店鋪也儼然變成居民區(qū)的標準配備:豐裕小吃,海煙煙行(原先的書店),復美藥行(原先是煤氣灶具店),重慶雞公煲,啤酒烤鴨,蘋果園和斯爾麗服飾店。近到乘車去宜川,遠到乘地鐵去世紀大道,我看到的小區(qū)門口基本上都是差不離的幾家,最多添上一家美發(fā)店或一家小型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濟,我常常要逼迫自己從回家的錯覺中醒來,醒來后失望至極。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