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河流之語(6)

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 作者:李永平


我從臺大畢業(yè),她們就跟隨我從臺灣“負笈”到美國,后來又跟隨我從美國 “學(xué)成”回臺灣。一路上,這些故事不斷成長、變化,終至于定型。但我遲遲沒有動筆將它們書寫下來,變成一篇篇文學(xué)作品,以了結(jié)這件心事,只因為我必須等待一個關(guān)鍵、要緊的人物出現(xiàn)。她將擔(dān)任“向?qū)?rdquo;的角色,引領(lǐng)我這個

(辶日)迌在外多年的游子,從臺灣回到婆羅洲。她會像——可她還是個讀小學(xué)的丫頭兒呢——母姐那樣,耐心地、體恤地呵護近鄉(xiāng)情怯、舉步維艱的我。如同希臘神話里的命運女神,她會將我這些年來,丟棄心中,不知如何處置的一樁樁童年往事,好似拾掇珍珠一般,小心翼翼撿起來,串連在一塊,形成一條時間的河流,然后陪伴我,一路溯河而上,帶我回到沙撈越河的源頭,那滾滾黃色泥流中,我的人生原點……

我苦苦等待的這位向?qū)?、這只領(lǐng)路鳥就是朱鸰——《雨雪霏霏》書中,一開場,讀者們就會遇到的那個謎樣的、聰慧的臺北小女生。

那天傍晚,和書中的 “我 ”(流落在臺灣的一個南洋浪子)初次見面時,剛放學(xué)的朱鸰,獨自蹲在臺北市羅斯福路一間小學(xué)門口,手拈一支粉筆,全神貫注,在水泥地上一筆一畫練習(xí)寫大楷。她寫的八個大字是:

雨雪霏霏

四牡騑騑

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有所涉獵的讀者,都知道那是《詩經(jīng)》的兩句詩。

這一組對句,出自《小雅》中兩首不同的詩:《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和《四牡》(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兩首詩寫的都是懷鄉(xiāng)思歸的心情。落葉要歸根。人終究要回家。從古希臘的奧德修斯,到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成群的、各式各樣的游子,到喬伊斯筆下的那些現(xiàn)代都柏林人——幾千年來,歸人總是絡(luò)繹于途,連綿不絕。這是人類共同的經(jīng)驗,永恒的文學(xué)主題。但是,透過小朱鸰用一支粉筆,在學(xué)校門口地上書寫出來的八個斗大的、中國特有的、圖騰式的方塊字,你看到的畫面,你感受到的氣氛,卻是格外的悲涼蒼茫:瞧!遼闊的古燕趙大地上,大雪紛紛揚揚落個不停,你,因著某種緣故、滯留在外多年的游子,今天駕著四匹跋涉在雪地上、行行復(fù)行行,早已疲累不堪的公馬,獨自個回家來啦。

冰雪聰明的朱鸰,在臺北紅塵街頭鬧市車潮中,書寫下這兩句詩時,透過某種第六感,莫非已窺探到南洋浪子的心境,預(yù)知他未來的行止?

是她,朱鸰,賜予這本奇特的書——記錄九則發(fā)生在熱帶、無雪的婆羅洲,由一位臺北小姑娘串連起來的童年故事集——好個別致新奇的名字,非常中國、非常古老,且十分美麗響亮:《雨雪霏霏》。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無論如何,有了朱鸰這位繆斯和向?qū)В角?,這本書一動筆,并沒花多大的工夫,便順順利利地寫完了。值得一記的是:書寫這一則則南洋童年往事的過程中,那段日子,我腦子里好似上演一部黑白電影,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不斷浮現(xiàn)出,那晚,在臺北市一條河流上,黑水潭旁,月明如雪,我睜大兩只眼睛,目睹的那一幕岸上群鬼亂舞、水中群魚狂歡的盛大場面。如今回想起來,心頭依然悸動不已。

***

《雨雪霏霏》二〇〇二年在臺灣出版,接著,我一鼓作氣,完成《大河盡頭》上卷(二〇〇八年)和下卷(二〇一〇年)。那是一部同樣以我的婆羅洲經(jīng)驗為題材,但場景壯闊得多、內(nèi)涵也更繁復(fù)的長篇小說。

這兩個作品之間,存在著一條剪不斷的臍帶?!队暄肥恰洞蠛印返那皞鳎诖箨懙某霭?,卻是在《大河》之后。這樣的安排也很好。對《大河》的讀者來說,閱讀《雨雪》就如同從事一趟溯流尋根之旅——沿著臺北市新店溪,月色皎皎,滿岸臺灣水芒草嗚呦、嗚呦迎風(fēng)搖舞中,一路跋涉而上,追溯《大河盡頭》這部“大河小說”的終極源頭!

二〇一一年,歲末寫于臺灣淡水鎮(zhèn)觀音山下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