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超先生很少著西裝,總是綢子長衫,冬天則是綢緞長袍或皮袍,下面是綢子棉褲,褲腿用絲帶系緊,絲帶的顏色與褲子不同,往往是頗為鮮艷的,作蝴蝶結狀,隨著步履微微抖動翅膀,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非?!盀t灑”。先生的頭發(fā),有的時候梳得光可鑒人,有的時候又蓬松似秋后枯草。他顧盼自嬉,怡然自得,學生們竊竊私議:先生是在那里學名士。
談到名士,中國分為真假兩類?!笆钦婷孔燥L流”。什么叫“真名士”呢?什么又叫假名士呢?理論上不容易說清楚。我想,只要拿前面說到的俞平伯先生同葉公超先生一比,涇渭立即分明。大家一致的意見是,俞是真名士,而葉是假裝的名士。前者直率天成,一任自然;后者則難免有想引起“轟動效應”之嫌?!妒勒f新語》常以一句話或一件事,定人們的高下優(yōu)劣。我們現(xiàn)在也從這一件事定二位的高下。
我想就以此為起點來談公超先生的從政問題。辛笛說:“在舊日師友之間,我們常常為公超先生在抗戰(zhàn)期間由西南聯(lián)大棄教從政,深致惋嘆,既為他一肚皮學問可惜,也都認為他哪里是個舊社會中做官的材料,卻就此斷送了他十三年教學的苜蓿生涯,這真是一個時代錯誤?!蔽业目捶ㄍ恋汛螽惼淙?。根據我個人在同俞平伯先生對比中所得到的印象,我覺得,公超先生確是一個做官的材料。你能夠想象俞平伯先生做官的樣子嗎?
說到學問,公超先生是有一肚皮的。他人很聰明,英文非常好。在清華四年中,我同他接觸比較多。我早年的那一篇散文《年》就是得到了他的垂青,推薦到《學文》上去發(fā)表的。他品評這篇文章時說:“你寫的不僅僅是個人的感受,而是‘普遍的意識’(這是他的原話)。”我這篇散文的最后一句話是:“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吧!”這就被當時的左派刊物抓住了辮子,大大地嘲笑了一通沒落的教授階級垂死的哀鳴。我當時是一個窮學生,每月六元的伙食費還要靠故鄉(xiāng)縣衙門津貼,我哪里有資格代表什么沒落的教授階級呢?
不管怎樣,我是非常感激公超先生的。我一生喜好舞筆弄墨,年屆耄耋,仍樂此不疲。這給我平淡枯燥的生活抹上了一點顏色,增添了點情趣,難道我能夠忘記嗎?在這里我要感謝兩位老師:一個高中時期的董秋芳(冬芬)先生,一個就是葉公超先生。如果再加上一位的話,那就是鄭振鐸先生。
我繼承了“清華精神”寫了這篇短文。雖對公超先生似有不恭,實則我是滿懷深情地講出了六十年前的感覺。想公超先生在天之靈必不以為忤,而辛笛師弟更不會介意的。
1993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