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隨后的幾年里,我一直長得很慢,但是對書本與生俱來的喜歡卻迅速超過對食物的欲望。兩個哥哥也喜歡讀書和幻想,他們放學(xué)后用粉筆、毛筆把所有的院墻和家俱涂滿字畫。因此,這直接刺激了我對漢字的親切感,五六歲時我就能翻看父親的報紙(也因此讓我們父女反目成仇),把能找來的幾本小人書讀得倒背如流。因為家中無人照管,過了五歲我就跟著兩個哥哥上學(xué)了。
我的姨父母都是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的高材生,他們擁有的大量藏書滋養(yǎng)著我們兄妹。說來讓人難以置信,很多中外名著諸如《紅樓夢》、《青春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都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以前似懂非懂地啃完的。也許這是那個時代最畸形的產(chǎn)物——我們所受的正規(guī)的教育,一直都沒有正規(guī)過。而不正規(guī)的教育,卻是最正規(guī)的。我們在課堂里讀的課本,據(jù)說大都是手上長滿厚繭的工農(nóng)兵們編寫的。除了從課本上了解氮磷鉀和各種害蟲,學(xué)生們最熟的課文是,第一課:“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歲!”第二課:“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第三課:“我愛北京天安門!”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呼嚎聲里,我獨自坐在墻角,把一本本磚頭一樣的書吃進肚子里。保爾柯察金那凍裂的傷口和冬妮婭厚厚的皮大衣,賈寶玉那凄涼的呼喊,(“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像一幕幕活劇在那四面透著寒風(fēng)的教室上演。
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幾乎沒有個人的夢想,不管是誰試圖托舉一個小小的夢,都會被粗暴的現(xiàn)實一腳踏碎——我們的夢想也是由國家包辦的,當(dāng)一名人民解放軍去解放全人類,或者當(dāng)一名工人,成為一顆祖國需要的螺絲釘。
從幺幺會玩玩具之后,買玩具幾乎成了我的癖好,以至于她的房間成了玩具超市,而且還不斷地更新。其實這玩具一半是買給她,一半是買給我那殘缺不全的童年的。我們家和一對南方下放的知識分子夫婦處鄰居,盡管他們家的生活也一樣拮據(jù),但偶爾會有包裹從一個叫“南京”的神秘地方寄來,有布娃娃、小汽車,還有一些乳酪干、奶糖之類的東西分給他們的三個女兒。那些洋里洋氣的東西不管是說起來還是聽起來,都好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讓我們驚羨得眼睛發(fā)綠,也成為我童年遺憾的淵藪。唯一讓我得到補償?shù)模俏业男「绺鐣命S泥制作許多有輪的小汽車、駁殼槍,還有各式各樣的“餅干”。偶爾我們吃到的餅干,把它稱為面疙瘩更恰如其分,面粉里放點糖(后來知道大部分是糖精),烘烤一下就是餅干。糖塊也只有用紅薯熬制的硬黑的小方塊,跟我們口袋里擦黑了的橡皮差不多。我常常偷一些媽媽裝在瓶子里的白糖(放在櫥柜最頂端的那一格,用醫(yī)院里淘來的治療蛔蟲藥的廣口瓶裝著)當(dāng)零食,偶爾吃到一次牛肉,就偷著切一塊放在口袋里,一絲一絲地撕著吃。如果天氣允許,能吃一個星期,味道實在是好極了。
十一
親人之間,有些話只能裝在心底,一輩子都無法表達。想到幺幺,我的身心立刻就會被幸福疼痛著,這種骨頭里的親愛,如果用語言表達出來就不是那種完整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