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哈三不知道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扯著嗓子喊了兩聲“齊闖”(齊闖也是化名,為了敘述方便,從一開始我就用了它。其他人也一樣,只有程子和是個例外),齊闖回了一下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走了。
“這……”馬哈三看著他的背影,笑著罵了一句,又掉過頭來問我,“這咋了?”
我笑笑:“沒什么。”
馬哈三也笑:“犟一個”
緊接著第二天,我又找到了齊闖。那是在路上休息的時候,他正靠在一棵楊樹上打盹兒,我叫醒了他。他揉揉眼睛,一看是我,就別過頭去,不想再搭理的樣子。
我問:“你又哪根筋擰住了?”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
見他這副模樣,我真有點兒惱怒了,但我強壓著火,說:“怎么了?說!”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憤怒,但他的火氣比我更大,迎著我的目光,嘴角浮上一絲輕蔑的笑意,說:“怎么了——你還用問我嗎?”
“你說的我不明白……”
此時,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一下子從地上躥起來,用充血的目光說:“你明白什么?你明白怎樣當好馬家的官兒!明白怎么整天和他們泡在一起!明白怎樣討他們的好!明白怎樣再往上爬!明白……”
我站在那里,心頭的火一直在往上躥,我有好幾次都想向他大聲喊一聲:“打住!”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站在那里聽他喊。
他肆意發(fā)泄了一陣后,我以為他會甩下我一走了之。但我已作好了準備,一定要拉住他,一定要和他談一談。在我們幾個黨員骨干之間,決不能由于誤解出現(xiàn)分歧,特別是現(xiàn)在,出關在即的時候。
出乎我的意料,齊闖在大喊了一陣后,忽然蹲在了地上,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他把鼻子和嘴捂得嚴嚴的,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隨著他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我還是聽到了牛吼般的哭聲。同時,我看見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的指縫里流出來,滴到了地上。
男人的壓抑著的哭聲讓人震撼。
從血泊火海中走出的戰(zhàn)士的哭聲讓人震撼。
在幾個月時間里連續(xù)失去了七個親人的紅軍排長的哭聲讓人震撼……
我走過去,先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然后,我抱住了他。
我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沒有反抗。
我只對他說了一句“要相信我……”,滾燙的淚水便從我的眼眶里破閘般地涌出來。
這時,他揚起頭來,帶著滿臉淚水問:“劉政委,你還替他們干事嗎?”自從我們被俘后,他還是第一次這么稱呼我。我明白他這樣稱呼的目的,是要喚回我的記憶,讓我不要忘了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
我說:“我不是替他們干事,但我想通過我們的工作影響他們,以利于出關之后共同抗日。”我得坦率地告訴他我的觀點,這話雖然此前已經(jīng)跟他說過好幾次了。
他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又問:“你真的不是為了打進去?”從他的目光中,我知道他所期盼的答復是什么。
我點了一下頭,說:“是的。”
他的眼睛露出失望:“……”
我又說了一遍:“我們要影響這支軍閥隊伍……”
他打斷我:“影響他們?你覺得行嗎?”
我說:“我覺得有希望,眼下最需要的是真誠?!?/p>
他又看了我一陣,說:“我……明白了。”之后,就拿著槍走了。
從那天之后,齊闖對我的態(tài)度似乎有了些轉變。見了我,不再冷笑,不再躲閃,而是客氣地喊一聲“張排長”。但從他的有些僵硬的客氣里,我依然能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我把這種感覺向程子和說了以后,程子和說他倒是沒有再從齊闖嘴里聽到關于我的什么,他說齊闖的那種客氣也許是在我面前痛哭過之后表現(xiàn)出的難堪和尷尬。
也許。
但愿。
我寄希望于時間。
就在這之后不久,齊闖做出了一件令全營,甚至令全旅都為之震驚的事情。
那是到了隴西以后發(fā)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