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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畫

愛廬小品 讀書 作者:黃永武


一項以“聽鸛深處”為名的畫展,吸引了我。走進畫廊,迎面是一只鮮黃的鸝鳥,在紫色的桐花深處,振翼半開,俯身欲起,而四周花葉茂密,近濃遠(yuǎn)淺,幽緲無限,我向畫展主人黃昌惠先生恭喜說:“把‘深’字畫出來了,真是美呀!”

花鳥畫里我最愛看“深”,山水畫里我最愛看“遠(yuǎn)”,山水畫家每次要濡毫之前,最好登上高樓望云霞出沒的遠(yuǎn)方,收取磅礴的逸趣,然后使林壑糾紛處,橫斜疏密,讓賞者目不暇接,而煙云生動處,瀟灑天成,顯出極玄遠(yuǎn)的風(fēng)神,達(dá)到“畫能使人遠(yuǎn)”的目標(biāo),才算有了境界。所以畫山

水花鳥如明麗的美人,容易;畫山水花鳥如靜深的逸士,就難。能畫出“深”、“遠(yuǎn)”的造化之境,使畫上涌生一片“靜氣”,那就更難。

賞畫先看天真的氣韻,然后再讀筆意、骨法、位置、渲染,最后才看形狀像不像,所謂“須以神遇,不以跡求”,才是賞畫的知音。天真的氣韻有的得之于“凝神注想”,有的得之于“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都是無法再重復(fù)模仿一遍的趣味,成為世界的唯一,才妙。

古人把畫梅花叫作“寫梅”,畫竹子叫作“寫竹”,畫蘭花叫作“寫蘭”,不說“畫”而說“寫”,因為“畫”是畫它的形狀顏色像不像,“寫”是寫它的意思趣味深不深,所謂“意足本求顏色似”,形狀顏色像不像,攝影會做得比畫家好,但畫比攝影有價值,就在攝影未必能表現(xiàn)這分意思與趣味。

從前吳道子畫張九齡像,重點不僅在像不像本人,那不可侵犯的凜然嚴(yán)峻神色還容易勾勒,要能把張九齡丞相“風(fēng)度凝遠(yuǎn)”的“遠(yuǎn)”字畫出來就足以見工夫。吳道子畫鐘馗打鬼圖,重點不在面目獰惡,鬼見也愁,而是把全身的精神目力,都匯聚到挖鬼眼的第二根手指上來,如果改用大拇指挖鬼眼,全身肌肉與神姿,又非得重新布局不可,這種筆意骨法,也是賞畫時需要精微觀賞的地方。

欣賞畫的韻度趣味,往往也在欣賞畫家的性情,前人分析過:畫家是坦易而灑落的人,畫也平淡謙沖,畫味極醇。畫家是孤高而清介的人,畫也危聳而英俊,清氣逼人。畫家一味絕俗,畫就蕭遠(yuǎn)峭逸,一無雕飾。畫家如果貪榮附熱,畫也嫵媚而帶焦躁之氣,想假裝風(fēng)雅超然是困難的。

所以簡單地說,欣賞畫,也就是在欣賞畫家本身的德行胸襟所流露出來的趣味。像清朝的金農(nóng)善畫竹,他絕不畫臃腫的竹,癡肥的樹他都懶得看,而瘦的竹,多壽,都飽經(jīng)風(fēng)霜,他在畫竹上題詩道:“明歲滿林筍更稠,百千萬竿青不休,好似老夫多倔強,雪深一丈肯低頭!”倔強的竹,就是倔強畫家的自身表現(xiàn),所以只須十竿百葉,就意興勃勃,深遠(yuǎn)無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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