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醒△

馬橋詞典 作者:韓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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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語的眾多辭書里,“醒”字都沒有貶義。如《辭源》(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九年)釋以“醉解”“夢覺”“覺悟”等等,醒都是與昏亂迷惑相對立,只可延伸出理智、清明和聰慧的含義。

屈原的《漁父》詩中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名句,對“醒”字注入了明亮的光彩。

馬橋人不是這樣看的。恰恰相反,馬橋人已經習慣了用縮鼻糾嘴的鄙棄表情,來使用這個字,指示一切愚行?!靶选笔谴赖囊馑??!靶炎印碑斎痪褪侵复镭?。這種習慣是不是從他們的先人遭遇屈原的時候開始?

約在公元前二七八年,醒的屈原,自認為醒的屈原,不堪無邊無際的舉世昏醉,決意以身殉道,以死抗惡,投水自斃于汨羅江,也就是羅江的下游——現(xiàn)在那里叫作楚塘鄉(xiāng)。他是受貶放逐而來的。他所忠誠報效的楚國,當時“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引自《戰(zhàn)國策》),是容不下他的。他回望郢都,長歌當哭,壯志難酬,悲慨問天。如果他不能救助這個世界的話,他至少可以拒絕這個世界。如果他不能容忍四周的叛賣和虛偽,他至少可以閉上眼睛。于是他最終選擇了江底的暗寂,在那里安頓自己苦楚的心。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流放路線經辰陽、溆浦等地,最后沿湘江繞達羅地。其實,這是一個楚國貶臣最不應該到達的地方。羅人曾經被強大的楚國無情驅殺,先一步流落到這里。當楚人被更強大的秦國所驅殺時,屈原幾乎循著同樣的路線,隨后也漂泊而至。歷史在重演,只是已經換了角色。同泊異鄉(xiāng),相繼淪落,恩怨復何言?

屈原當過楚國的左徒,主持朝廷的文案,當然熟知楚國的歷史,熟知楚國對羅國的驅殺。我不知道他凄然登上羅江之岸時,見到似曾相識的面容,聽到似曾相識的語音,身歷似曾相識的民風鄉(xiāng)俗——這僥幸逃脫了楚人刀斧的一切,心里有何感想?我更難想像,當屈辱而貧弱的羅人面對侵略國的前任大臣,默默無言地迎上來,默默地按住了刀柄,終于援以一簞一瓢之時,大臣的雙手是否有過顫抖?

歷史沒有記載這一切,疏漏了這一切。

我突然覺得,屈原選擇這里作為長眠之地,很可能有我們尚未知曉的復雜原因。羅地是一面鏡子,可以讓他透看興衰分合的荒誕。羅地是一劑猛藥,可以讓他大瀉朝臣內心的矜持。江上冷冷的濤聲,抽打著他的記憶,不僅僅是在拷問他對楚國的怨,也在拷問他對楚國的忠,拷問他一直自我珍視并且畢生為之奮斗的信念。此時的他,并非第一次受貶,應該具有對付落難的足夠經驗和心理承受能力。他已經長旅蠻地日久,對流放途中的饑寒勞頓也應該習以為常不難擔當。他終于在汨羅江邊消失,留下空空的江岸,一定是他的精神發(fā)生了某種根本性的動搖,使他對生命之外更大的生命感到驚懼,對歷史之外更大的歷史感到無可解脫的迷惘,只能一腳踩空。

他還能在別的什么地方得到更為明亮刺目的——醒?

他還能在別的什么地方更能理解自己一直珍視的——醒?

這是一種揣測。

屈原在羅地的時候,散發(fā)赤足,披花戴草,飲露餐菊,呼風喚雨,與日月對話,與蟲鳥同眠,想必是已經神智失常。他是醒了(他自己以及后來《辭源》之類的看法),也確確實實是醒了(馬橋人的看法)。

他以自己的臨江一躍,溝通了“醒”字的兩種含義:愚昧和明智,地獄和天堂,形而下的此刻和形而上的恒久。

羅人不大可能理解楚臣的忠貞,但他們諒解了已經敗落的敵手,對屈原同樣給予了同樣的悲憐——這就是后來每年陰歷五月初五劃龍船的傳統(tǒng)。他們拋下粽子,希望魚蝦不要吃屈原的尸骨。他們大鑼大鼓地喧鬧,希望喚醒沉睡江底的詩人。他們一遍遍聲嘶力竭地招魂,喊得男女老幼青筋直暴,眼球圓睜,嗓門嘶啞,大汗淋漓。他們接天的聲浪完全掩蓋了對楚營的萬世深仇,只為了救活一個人,一個陌生的詩人。

這種習俗,最早見于南朝時梁人宗懔所著的《荊楚歲時記》。這以前并無端午紀念屈原的說法。事實上,劃龍船是南方早就常見的祀神儀式,與屈原并沒有可以確證的關系。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很可能是文人對歷史的杜撰和幻想,為了屈原,也是為了自己。越來越隆重的追祭意味著:如果終究有一種永久的輝煌可以作為回報,作為許諾,那么文明的殉道者是否多一點安全和欣慰?

屈原沒有看到輝煌,也不是任何一位屈原都能收入輝煌。相反,馬橋人對“醒”字的理解和運用,隱藏著另一種視角,隱藏著先人們對強國政治和異質文化的冷眼,隱藏著不同歷史定位之間的必然歧義。以“醒”字代用“愚”字和“蠢”字,是羅地人獨特歷史和思維的一脈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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