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昏眼花地踏上了魏林格大街，從一個邊門走進了醫(yī)院的操場，這是學(xué)生、醫(yī)生和護理人員的活動場所。在拱形大門里邊赫然矗立著一座五層的圓形建筑，這就是被稱為“愚人塔”【注釋】的地方。

【注釋】指精神病院?！g注

“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他自言自語地說，“關(guān)在其中一個病房里，用鐵鏈拴在墻上。瘋子是不能放出來亂跑的?！?/p>

在維也納街頭走路再也不是賞心悅目的事了。在實驗室里，他曾經(jīng)成功地揭示過動物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秘密；現(xiàn)在，他自己的中樞神經(jīng)卻被混亂的思想斗爭弄得麻木不仁。盡管如此，他仍能感覺到街上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顆鵝卵石都硌得腳底隱隱作痛。他想道：

“我們已經(jīng)知道視覺是由枕葉控制的，聽覺是由顳葉控制的，我無疑最適合去發(fā)現(xiàn)愚蠢是由前腦哪個部分控制的?！?/p>

他昏頭昏腦地穿過希爾遜大街和格林琛林蔭道，朝著維也納森林走去。世世代代的維也納人都喜歡這片森林，只要漫步于這密林深處，他們就能喜悅倍增，憂愁盡消。

格林琛村里到處是手挎籃子熙來攘往的家庭婦女。村子爬上山坡，一直朝葡萄園蔓延過去，葡萄園里還種著桃樹和李樹。“今日酒家”的每道門前都纏滿了常青藤，表示這些小酒店的老板都已在栗樹下的花園里備好了新酒，正恭候顧客光臨；釀造這些酒的葡萄，都產(chǎn)自兩千多年前就長在維也納森林庇蔭之處的葡萄樹，它們的歷史比羅馬軍團占領(lǐng)這片當(dāng)初叫芬多玻那的居住地的年代還要久遠得多。但西格蒙德沒有在這里留步。

上坡的小路蜿蜒在樹蔭之中，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里卻火辣辣的難受。一陣陣感情的烈火沖上心頭：慚愧、憤懣、沮喪、悵惘、擔(dān)憂、失意、焦慮，一陣接一陣地向他撲來，隨后又都在他的嘴里留下了各種不同的苦味。

他離開村民們常走的小道，一頭鉆進了茂密的樹林，四周是一片已經(jīng)長了一個多世紀的白樺和青松。這里萬籟俱寂、闃無人聲，只有偶爾一兩聲鳥囀或遠處樵夫的斧聲才偶爾打破這林中的沉寂。森林的葉綠素是最好的吸收劑，它能吸進人類無論多么大的痛苦而不使綠葉枯萎。但此時此刻，連這些蒼翠挺拔的大樹也不能給他帶來安慰。春天蔥蘢的林木，總讓人感到似乎回到了一個充滿慈愛的綠色母體，在這里一切都受到保護，險惡的世界被隔絕在外。這些年來，每當(dāng)漫步于這綠色世界時，他就會產(chǎn)生這種感受，心靈得到陶冶，精神為之一振。可是今天，當(dāng)他在痛苦與憤怒之間來回彷徨時，在這里卻找不到絲毫慰藉。

他爬上了山頂，來到卡侖山的花園餐廳。人們正吃著從帆布背包里拿出來的野餐午飯，大杯小杯地喝著侍者用特大號盤子端上來的啤酒。他已經(jīng)徒步跋涉了13千米，現(xiàn)在又熱又渴，但是他依然轉(zhuǎn)身就走，沿著山頂上起伏的小路來到利奧波德堡的斷墻殘垣。極目望去，腳下的維也納城橫亙在維也納森林和多瑙河的合抱中；南面阿爾卑斯山的群峰拔地而起、逶迤蜿蜒，遙遙伸向意大利；東面一望無際的低地直向匈牙利鋪展開去。這里歷來是外族入侵者的必經(jīng)之地，匈奴人、阿瓦爾人、馬扎爾人、土耳其人以及亞洲人都曾圍困過、并數(shù)次蹂躪過這座帝國之城。但是，眼下他除了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以外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已經(jīng)掉進了自我憐憫的馬尾藻海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