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渡頭楊柳青青,湖水變得空蒙縹緲,湖煙散漫地浮動。船兒出現(xiàn)在湖煙中,慢慢地向著渡頭靠攏。
休休站在柳樹下,望著船客悉數(shù)下船,依然不見父親的身影。她失望地嘆了口氣,回身想離開,忽然聽到有人在叫她。
回頭望去,見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叔。那大叔也是泥水匠,有時還會與父親結(jié)伴外出做工。他見了休休,告訴她,她父親托他帶口信,因為手頭還有一點活兒要干,他回不來,但三日后他定會回家。
三日后是休休的生日。生日那天行笄禮,是最適合的日子。
休休趕忙謝了,滿心喜悅地回家。
父親說過,等他回來就給她辦個熱鬧的及笄之禮,休休一直盼望著這一天。父親就要回來了,她把此事告訴了倪秀娥。倪秀娥雖是與曹桂枝不和,但也替休休高興,答應那天過來幫她操辦。天際更是興奮不已,特意又教了休休兩首詩,休休學得也快,還端端楷楷地寫在紙上,準備到時展出給父親一個驚喜。
那天休休一早起來,穿上干凈的衣裙。曹桂枝突然敲響女兒的門,將一枚翠玉花笄放在桌上。休休知道那是相爺給她們的,死活不肯要,曹桂枝發(fā)火了。
“給你你就拿著,又不是賣了你!你那個爹能給你什么?窮酸樣!我是你娘,給你個花笄又怎么啦?橫著讓別人看笑話不成?”
休休只好接受了。
倪秀娥過來擺案祭神。曹桂枝不懂這些禮數(shù),只好給倪秀娥當下手。兩人縱是看不慣對方,倒也相安無事。巳時過后院子里熱鬧起來,左鄰右舍念著陶先生的好處,都過來道賀。天際的大姐二姐也來了,兩個小外甥在梔子樹下蹦來跳去,給陶家院子增添了不少喜氣。倪秀娥還請來了笄禮執(zhí)事和一位吹樂者,萬事俱備,單等陶先生回家,休休的及笄之禮就開始了。
休休估摸著有渡船快到,想去湖邊迎接父親,倪秀娥按住了她:“就在這兒等吧。你爹進家門,一見這般熱鬧光景,定是欣喜?!毙菪菀幌胙灾欣?,便在家里耐心等候。倪秀娥嘴里這么說,還是好心差天際去渡口探個究竟,等陶先生一出現(xiàn),立馬回來稟告。
天空傳來幾記嘶啞聲,院子里的人們不禁抬頭,只見幾只寒鴉盤旋在休休家上空,漆黑的翅膀掠過,轉(zhuǎn)眼又消失無蹤。人們面面相覷,立時變得緊張起來。休休那一瞬也心生驚駭,手里的玉笄幾乎攥握不住。
不多時,弄堂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天際首先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沖著休休就是一句:“休休,你爹他……”休休霍然起身,但見幾個漢子抬著一塊木板進來,躺在上面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父親。
玉笄從手中滑落,碎裂成兩半。
“爹——”
一記凄厲的叫聲從陶家傳來,周圍人家豎起耳朵聽。片刻之間,向來安靜的弄堂,亂了。
十五歲的休休,第一次面對死亡。
陶先生不慎從高高的磚墻摔下,被人抬回家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死撐著最后一口氣,待他見到女兒后,眼里飽含凄涼,唇片抖動,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掙扎到半夜,半睜著眼睛溘然長逝。
遺留給休休的,是手里緊攥著的梔子花蕊玉墜。
休休清楚地記得,父親說過,等到笄禮那一日,他會送個禮物給她。蕊玉樸實無華,卻花了父親整整一個月的工錢。他只是名泥水匠,一生清貧,為人老實敦厚,卻從未讓寶貝女兒有一絲的委屈。
萬萬沒有想到,她親愛的父親就這樣離她遠去,突然地,毫無征兆地。從此以后,無人含笑聆聽她吟詩賦詞,無人展開雙臂為她遮風擋雨,無人翻來覆去給她講述老套卻從未令她厭倦的故事……她不用再去湖邊等候了,弄堂里再也聽不到父女倆快樂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