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和我母親,和我們這個家有關(guān)吧?
我冷冷地掃了一眼蘇美藍,后者沖我父親笑了笑,嘴巴一努,臉上露出與她年齡、身份極不相稱的嬌態(tài)。
我忍住惡心,卻難以忍住對蘇美藍的好奇,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轉(zhuǎn)身走在父親前面,在停車場等他。
董靖華一路沉默,我也一聲不吭,快到家時,董靖華說他待會兒還要跟客戶談事情,就不下車了。我依然不說話,董靖華被我的沉默給激怒,加快車速,又猛然停車。我以為他會叫我滾下去,頭一抬,看到母親正站在車旁的人行道上。
兩個禮拜沒看到母親,她起碼瘦了十斤。董靖華滿臉驚恐,下車,走到我母親身邊。
那天董靖華哪兒也沒去成。第二天他送我母親去了醫(yī)院。
從跟那之后每個周末我都回去陪伴母親。有時在醫(yī)院,有時在家里。
家里彌漫著香燭燃燒的味道。母親坐在佛像前,形銷骨立,像一名真正的苦修者。精神稍好時,她最喜歡翻看那十幾本影集。黑白照,彩色照,她一張張看過去,每張都要注視許久。
過去的時光,凝固在這些相片中。母親的青春,母親最好的年華,都在相片里。
她仍舊擔(dān)心我將來的生活。倘若功課不佳,找工作受阻,恐怕我連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我知道她的潛臺詞,知道她一切的擔(dān)心都緣于我的體型。然而母親再也沒提及我的體重。
“媽,我必須減肥了?!?/p>
“沒用的。高矮胖瘦,由不得自己?!?/p>
母親把我的肥胖歸于命運的安排。病中的她,將她一生的遭際全都?xì)w結(jié)于命運。她認(rèn)命。
一年后母親死于婦科頑疾。在她住院期間我觀察過所有病友和她們的丈夫、家人,發(fā)現(xiàn)她們幾乎沒人擁有通常意義下的幸福家庭。我得出結(jié)論:被痛苦壓抑的情感所折磨的女人,比其他女人更容易罹患婦科頑疾。
這是一個小范圍調(diào)查總結(jié),不夠科學(xué),不夠全面,甚至完全可能是個巧合。但對我而言,它就是真理。
蘇美藍的出現(xiàn)和我母親的死亡,兩者接踵而至。而我的體重,在母親患病期間非但沒有下降,反而飆升到一個至高點。一切皆有因果,一切源于一個男人。
我知道誰是殺害母親的罪魁禍?zhǔn)?。他們?lián)袂作案,如今卻逍遙法外。
我也是幫兇。我的體重是母親的心結(jié)。就連最理解我的顏阿姨,也希望我能減肥,減到一百斤以內(nèi)。
辦理喪事期間,我吃得極少,有時甚至滴米不沾,只喝水,餓得兩眼發(fā)花,嘴巴無味。
我在廚房里尋找一種食物:好吃、刺激、吃后不長胖的蔬菜。
我找到了一根大蔥,半只紅燈籠椒,一個洋蔥。很好,每一樣都符合我的要求。我把它們洗凈,大蔥切絲,紅燈籠椒切絲,放進一只深碗里。
剝開洋蔥干枯的表皮,剝開一層,再剝開一層,眼淚被洋蔥揮發(fā)出的特有氣息給刺激出來,我也沒去擦,淚眼朦朧,把剝下的洋蔥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極細(xì)的絲。
三樣?xùn)|西全部躺在碗里,嫩黃、鮮紅、粉白。鎮(zhèn)江陳醋、花椒粒、白糖,像做涼拌菜一樣,把它們腌制一會兒。
冰箱里還有幾根香菜,摘去枯敗的部分,用水洗凈,擱在那碗菜上面。
大蔥與洋蔥,具有不同的生猛勁兒。紅燈籠椒混跡其中,徒有色相。香菜碧綠,氣味詭異。我淋了點麻油在上面,在一片眩暈下,一句詩浮現(xiàn)腦海。
“心有猛虎,細(xì)嗅薔薇?!?/p>
一碗全素的蔬菜,氣息卻剛猛如斯。
我要將這碗菜命名為老虎菜。
第一口食物下肚,胃部如燃燒的濕柴。幾秒鐘后,不適感消失,口腔里充斥著食物濃郁的味道,辣、甜、酸、麻,豐富而刺激。
我大口大口吞吃著老虎菜。
我變成了一只猛虎。
董靖華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
“你在瞎吃些什么東西?”
我仰著脖子,將碗底的汁水,連同花椒粒,一并吞了下去。
董靖華看著我,說:“你媽看到你這樣,會傷心的?!?/p>
他低沉的語音,無辜的表情,讓我的心像被抽打過一般,每跳動一下,就疼一下。
“我只是傷了媽媽的心。你呢?你們呢?你們殺了她!”